第六十八章

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雾气并不怎么厚重，能见度竟然有接近一百米，而阳光也能刺破云层为大地带来些许金灿的光明。对于幽灵属地上的一个破村子来说，这天气已经相当不错了。

除了Alexandra，其他人都已经起床了，偌大的营地只剩下了他一个怪物在睡觉。他睁开朦胧睡眼，连忙起身洗漱，想趁着这一小会儿的自由时间泡一杯手磨咖啡喝。

“Alex，怎么？咋起不来床？昨天太累了？快起吧，咱还得赶路呢。”

Toriel的呼唤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

“马上，给我两分钟时间。”

“嗯，抓紧。”

他有些不情愿地挪出带有迷雾气味的帐篷，穿上迷雾气味的外套，拿起迷雾气味的水瓢，从沾染迷雾气味的桶里舀了一瓢掺杂迷雾气味的水，洗了头洗了脸还刷了牙。

“诶，去拉屎吗？”

那是Regan拿着一叠麻布问他。

“不去，没感觉。”

“蹲几下子就有感觉了，不然待会路上还得停车。”

他摆了摆手，拿着外套走向篝火旁烘干毛发。

即使他披了斗篷，但一活动，衣服不可避免地又被雾气打湿。

这可不是一般的潮湿，是几千年几乎接连不断的降雨积累的入骨之湿，木头潮得能挤出水，就连临时露营都得架个木头架子让床铺远离地面，不然在那上面睡一晚上绝对得得风湿，就算弄好了，那些铺盖也在一夜间生了霉斑，不愧是世界上最不适宜居住的地区之一。

这遍地是鸟屎的地方什么都长得出来，什么都能长得茂盛，尤其是那些张牙舞爪的怪树和盘蛇一样的藤蔓，哪里都是，稍有不慎就能把人绊倒，当然，这不会对幽灵们造成任何困扰，即便如此，居住在古斯托尔，怪物们的目的地里的理智幽灵们，仍对周边环境进行了大致的清理，毕竟没有任何生物会喜欢居住在满是泥沼和臭虫的环境中，即使这一切与他们无关。

这是个相当困难的活儿，因为幽灵几乎无法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物品交互，他们会直接穿过去，如果他们想拿起来些什么的话就必须给那东西附魔，而幽灵并没有这个能力，换言之，他们现在用的东西全是几百几千年前怪物给他们的，比Alexandra还老。

怪物们深知这一点，于是他们带上了各种新奇且美观的附魔玩意，什么皇家风格的地毯，铜鎏金的挂件，装饰华丽的桌子椅子，或者是人类送的加水点火就会噗嗤噗嗤冒气和动弹的的小机器，以及一些简单乐器，这是Alex的建议。这方法，据Ascart的记录，应该会管用，那帮子幽灵在与世隔绝了那么久之后最希望的不是面前突然多出来一大箱黄金宝石，而是任何好玩的东西，以刺激他们那形同虚设的神经。

幽城其实离古斯托尔已经很近了，顺利的话只要四个小时就能到达，他本来想弹几首协奏曲的，但周围马蹄声太过吵闹，他无法静下心来脑补乐队伴奏，再加上Toriel想补一小觉，只得作罢。

那么也许他能做到只有思考。

走，还是不走？

严格来讲，他并不忠于这个国家，这里夺走了他父亲和母亲的生命，那场怪物主动挑起的战争又夺走了他哥哥们的生命，他一点都不眷恋此地，他留在这里唯一的理由是战争让他迫不得已，还有，Felicity，他最爱的妻子，不愿意离家而去。他忠于Asgore和Toriel并不因为他们是他的国王和王后，只是因为他们是他的朋友，至少可以说关系比较好，但他更需要的是足矣让他自由演奏的沃土，大部分怪物并不讨厌音乐，但对音乐，或者说一切形式的艺术，实在是没有多大的兴趣，吃饱穿暖，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所有，音乐？那是啥玩意？能当饭吃吗？总之，怪物王国没有一架可以供Alexandra施展身手的钢琴，非要说有，那就是一架破烂木头柜子上面放了一个黑白相间的搓衣板一样的臭琴，相比之下，人类的国家……就像是一架施坦威了，绝对不是因为他觉得人类的国家更加优秀，事实上他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只是因为那里有数不清的作曲家，演奏家，还有听众。

他也问过自己，这叫背叛吗？他的答案是：

“我是钢琴家，艺术无国界，我忠于那些琴键，我会为所有热爱音乐的人类和怪物演奏。”

他也确实是这么干的，甚至做的比他说的还要好，人类也好，怪物也罢，就算是在怪物王国里听众寥寥无几还几乎不懂得任何礼仪的演奏会上他都绝对会拿出全部实力，投入全部感情地演奏，纵使泪洒琴弦但得到的只是几声哈欠也不带丝毫犹豫。

他总是喜怒不形于色，尤其是在他的妻子面前，他从来都不会表现出任何负面情绪，但随着时间的推移，Felicity已经能明显感觉出，有一团沉重的黑气正飘在他的胸前，压迫着他的灵魂。

他想，在巡回演出结束之后，他可以在绯红森林某处的湖的边上整个小洋房，一天可以练十二个小时琴，然后在人类和怪物两边每年各开几次演奏会，接着生个可爱的孩子，教他弹琴，最后，他老得不能再老时，和孩子一起，开人生最后一场音乐会，最后用力过猛心脏骤停长眠于黑与白的交织之上，或者干脆是在家练琴，练完往沙发上一躺，本来以为是小睡一下，结果嘎一下死了，这也是很不错的死法。

绯红森林，令每个Polyquasi家的怪物魂牵梦绕，以至于有一位Polyquasi将森林所在的平原称为天国平原，意为世界上最接近天国的地方。Polyquasi们心向自然与自由，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都善于社交，但并不喜欢社交，因为在舞台中央，他们能看到一切虚与委蛇，这让他们拥有了极为矛盾的性格与至少两套思维方式——表面上谈吐风趣幽默，为人随和，和什么人都聊的来，而真正的内在呢，他们的外在大部分都是出于礼貌或者是艺术家的素养，大部分事情他们都不是很在乎，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什么政治，军事，人情世故的人际交往，他们都不在乎，或者说没心思在乎，他们的心思全在自己最爱的那些东西上，家人乐器挚友占大头，杂七麻八的爱好占小头，留给其他东西的可谓是少之又少，说只有头发丝那么大点都不过分。

他们对于爱好的热切是常人难以估量的，这也是他们能成功的原因，也是他想要离开的原因。

那是他成名几年后的一天，那时他赚了一点小钱，在伊波特城给妻子和自己置办了一套新房子，就是他们现在住的那一幢，他还希望能拥有一架施坦威钢琴，可那玩意在当时可比房子都要贵，而且只卖给人类中的顶级钢琴家，想在怪物王国整一架是不可能的。

正逢和平岁月，他想，也许可以去人类属地那里办几次演出，他对自己的其他方面都没什么信心，唯独钢琴技术，他是相当自信的，没准他的技巧能获得那些人类钢琴家的认可，那些他虽素未谋面，但已因钢琴作品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伙，那时仍然健在的贝多芬，年轻的李斯特和肖邦，舒曼，阿尔坎等人。

这些家伙，尤其是李斯特，让Alexandra是爱恨交加，他的作品，尤其是那些深奥一些的，难度令人发指，而且据传闻说他的手能弹十四度，相比之下，Alex的十度小手就算小巫见大巫了，这让Alex对自己的主意有些犯怵，但最终他还是决定走，就像他决定离家学习钢琴一样。

即使是在和平时期，想要进入人类属地也是个大难事儿，个人的通关手续麻烦不说，有的官员不行贿根本就不放行，那又怎样，为了自己的梦想，付出多大的努力，吃多少的苦都是值得的，而他的妻子，更是无条件地支持着他，为了不让他的手受伤，她主动揽下全部搬行李的活儿，虽说东西不多也不很沉，但这事儿让Alex足足感动了好几年。

“不是所有人类都那么坏的。”这是他初到人类属地的印象。

也许是因为他那与正常人类几乎无异的体型，又或许是他那考究的衣着，不像怪物，人们并没有对这个异样的来客表现出多么大的恶意，相反，当他走进旅馆时，老板只是平淡地说：

“怪物先生，有什么我能帮助您的吗？”

一点小小的善意就让Alex感到受宠若惊，更何况是之后在那音乐经纪公司里受到的款待，经纪人听了他的演奏后立即喜笑颜开地答应了举办演奏会的请求，毕竟，来自怪物王国的怪物钢琴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尤其是在当时称得上是绝活的背谱演奏，那是在人类属地刚刚被李斯特发明的演奏方法，而Alex早在学习期间就已经掌握了这技巧，倒不是因为什么炫技的需要，没办法，那会儿穷啊，谱子买不起只能借，借了没几天就得还，所以必须得背谱，还得背得快。

演出当天众星云集，巨大而宏伟的演奏厅座无虚席，不可避免的，Alex有些紧张，他依稀记得，演奏的第一首是贝多芬的《月光》第一乐章，接着是《黎明》第一乐章，《悲怆》第二第三乐章和《热情》第三乐章，中间的他只记得弹了一首车尔尼的音乐会练习曲《英雄》，别的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最后几首，是李斯特超技练习曲第四首《马捷帕》和第八首《狩猎》，压轴大戏，仍是李斯特的作品，两首史诗巨作《诺玛的回忆》和《博尔贾的回忆》，他尽了全力，当演奏完时，已经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他记得自己弹了不少错音，有些地方处理得也不够好，他也知道台下那些听众，大多都是行家，他以为自己得到的只会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但结果恰恰相反，欢呼声与掌声简直要把大厅的顶子掀掉，而李斯特本人，更是在Alex返场时主动上前和他握手，他的外貌Alex仍牢记于心，半长的黑发甚是飘逸，让那高挺的鼻梁和英俊的面庞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而一米八左右的身高竟然真的有一双大得离谱的手，那手简直能把Alex的手整个包起来。

他们知道，钢琴家不是演奏机器，错音很正常，而真正能打动他们的正是沁满了Alexandra的灵魂的热切与激情。

在人类属地的几年，他可是和那帮钢琴家们打了不少交道，又去几个顶尖音乐学院当了一段时间的教授，他深刻地了解到这地方才是能供艺术生长的天地，他确有过就这么留在那里的打算，可惜，美好的幻想被战争打破了，战火重燃的前夜，人皇下令剿灭人类属地的所有怪物，Alex迫不得已，在李斯特的帮助下回到了怪物王国，那并不很完美的地方。

但缺点再多，这也是他的祖国啊，生他养他的地方，但祖国害死了他最亲爱的家人，这不得不让他的信念有了些许动摇。

家人对他而言比任何事物都重要，包括钢琴，这是无疑的，他曾经是个孤儿，而Felicity的到来让他重新感受到了爱与家的感觉，他想让她一辈子都不再需要担忧，让她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这个期望，也许只有依靠人类才能实现，既不远离祖国，又能让家人活得更进一步的幸福，恐怕神仙来了也没辙。

他甘愿为此背负骂名，“王国的背叛者”，他能够接受，也一点都不在乎，而且，他从来就没有效忠过任何一方势力，背叛自然也就不存在了，他只效忠家人和钢琴，至死方休。

再说，他在怪物王国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他觉得自己不能再为这个国家做出什么贡献了，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就是他已经没价值了，没必要再留在这里浪费资源。

更何况他还是个自私的家伙，他没有那么远大的理想，改变社会改变国家之类的，家人和自己好，就够了，别的他管不着。

他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在王国里最后一次举办巡回演出，在次年夏天回到萨伦尼亚附近的那个小村子里，他的老家，祭拜下父亲和哥哥们，然后从更东一点的港口出发前往人类属地，若是有战争，就去绯红森林的角落躲着，那林子那么大，没人找得着他们。

“抱歉了伙计们。”

他默默地向Asgore等人道了个歉，不是因为他是这个国家的君主，他的国王，只是因为他算得上是自己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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