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事，苦海舟，荡去漂来不自由

自从方垣被真央背回来中后，倒头睡了一宿，醒来后因丹田破裂，一直说冷，真央把被子全盖在他身上也没有用，烤火也不见缓和。且他四肢无力，这回换他瘫在床上了。

这习苦了真央，得照顾方垣的饮食起居，更令她气愤的是，方垣还对饮食有些不满。

当她提出摸条鱼给方垣做鱼汤喝时，方垣却说：“别了，我再也不想吃鱼了。”

真央虽不知他在内景中的经历，但还是换成了鸡汤，还破天荒的记得要用滚水褪毛，但当她渴着一碗精心制备的鸡汤端给方垣喝，只一口，就另他面露难色：“你在里面添什么了？”

真央奇怪：“糖，油，盐，有什么问题吗？”

“那不该啊……”

真央舀起一勺鸡汤塞进自己嘴里，那味道的确难以形容，有浓重的腥味，真央也拧起了眉头。

“怪了，”真央嘀咕，“明明是只原原本本的鸡……”

“你说”原原本本’的？”

“是。”

“什么也没有减吗？”

“对。”

“那内脏呢？”

“在里边呢。”真央指着汤碗道。

一切都说的通了，鸡的内脏并不是都能吃。

方垣苦笑不已，看来真央从没做过饭，自己就是那头一号的受害者，但为防她太沮丧，方垣仍是全部成吃下了。

之后就是有关于洗澡的事，方垣虽总冷字嘴边挂，汗却一点没少出，真央原认为他会再摆出那“礼数，体统”一类的话，然而并没有，这让她有点失望。

真实用湿布细细擦抵方垣的脊背，问：“这回怎么不说什么礼数了。”

方垣伏着，脸埋进双臂，说：“忘了。”

“忘了？”真央有点难认冒信，这实在不像他。

“忘了，”方垣仍是这个答案，“人魂幽精受损，反应有些迟钝，见谅。”

“还有哪伤着了？”真央问，虽然她不懂三魂七魄。

“咽喉的十二重楼，这个可以自己长好；下丹田破损，下丹田就像炁海容器，现在被出一个洞，修为渐渐漏走，要想补好，怕是要等下辈子了；最辣手的还是人魂，这个再难修复，得等几辈子罢。”他语气平淡。

真央盯着方垣的脊背，想不到他竟细皮嫩肉的，肌肤白皙，站在阳光下估计会十分晃眼，她心不在焉地回应：“是，看你话都少了，比以前还无趣。”

“抱歉。”方垣将面埋入双臂，没有再答话，任由真央的手在他背上游走。

真央看着他连山一样的脊梁，有些乏味，本以为方垣会有什么大反应，而今希望落空，自然索然无味，况且他吃喝拉撤都由她照顾，该看的不该看的看过，方垣却仍漠然无应。

六月廿八，方垣可算是能下床独自活动了，但要恢复到常人水平还有十足的距离，这几日中算是体会到依附别人是什么滋味，真央一走他便会饿死，虽然她做饭不好吃。

这样的情怨，死使人魂受损也可以察觉得到。但他三魂尚全时不知其中缘由，如今更不可能理解。

廿八的夜，方垣挑着灯，查看真央从观中搜来的地图，其上画着离垢真如阵所有的点位，并标注了各处的人名与他们的职称，已经处理好的用红笔勾出个圈。

方垣看了一眼，未入列的只剩湖南巡抚马来福了，自己断了他的长生梦，湖南定然呆不下去了，若是对面再小心眼点，整个湖广都无他俩立锥之地。

方垣不知他该去何处，便问真央：“现在你大仇得报，准备去哪？”

真央反问：“你又去哪里？”

“我，回老家是最好的选择，你也回家去吗？”.

“现在你我哪还有家可言。”真央不以为意。

的确，他们现在都是漂泊无依的苦命人，方垣自小被抛弃；真央父母双亡了，姥姥家也不愿情待他，况且他也不愿回到那个疯狂的国家，二人是何其相似。

“要不我跟着你？”真央忽然开口。

“跟着我？”方垣道，“当然可以，你有去任何地方的自由，但我也不知去何处。”

“那你还能去哪？”

“哪也去不了。”

“那不就是只能回家去吗？”

“按理是这样，但我没家，可能还要去看看元辰留了何物，先送你走罢。”方垣道。

真央看着他的眼，忽然凑了上来，鼻尖的距离不足一寸，入神地盯着他看，绵柔的气急喷吐到他的脸上，方垣不敢有何动作，他看着真央的瞳眸，青紫色的，像晴空下的湖水，似无尘的碧空。

还有那一点痣。

“你眼睛怎么了？”真央问，同时将剑拿给他。

方垣抽出剑刃，上面映出自己的影，他凑近烛火细看，果真看到自己的瞳仁变了摸样，黑色之中多了一点金斑。

该如何描述？是见在清波里的金沙，还是缀在夜空中的远星？都像，又都不太像。

究其缘由，方垣猜测大概得赖后土娘娘，可能是祂过于垂济自己，借力时给了太多，土行入体，甚至可能漫入三魂，但也不算什么坏事。

一切的事务了结，行记也没有再记的必要了，方垣将那伴了自己两月有余的簿子塞入布袋。

宣统二年七月初六，方迫行动自如，仍未下决心去何处，但真央是要走了，方垣决定再伴她一程，将地送到芦兴坐船，那里离马来福的势力远。

二人乔装打扮，打昌还辽一路向东，当然不是靠双脚，因为有一位意料之外的友人帮助——车兄，也即是高府的伙计春生，在他们俩走在昌辽城外时，见到了这辆通人性的车，在冲他们打灯。

坐车总是比步行快的，虽说好似没快多少，重点是马来神速就忘想不到他们会坐车。

最终，二人见过雨夜的电闪雷鸣，看过雨后的云卷云的，于初九到了芦兴码头。

二人都是走过千里路的人，对买票这事门清，真央买了张渡轮的票，准备下午启程。

还有些工夫，两人找了一家茶肆坐下，方垣为真央点了一碗甜粥，他仍没忘她嗜甜这茬。

二人在一张大方桌前并坐在一条长凳上，这样方便说话。

真央喝着粥，时不时附在方垣耳边耳语，以免让别人听出她的口音，他俩现在是普通人，敌不过马来福的鹰犬。

说来有趣，他们两个连说两句话都得这么小心翼翼，但眼眸却不似常人，且掩不住。

好在，没什么人在乎，他们还是平安到了芦兴，要问原因，大概是因为在大清国，异发异瞳的人虽不多见，但见过也不足为奇，像是方垣在山东遇见的胡氏姊弟。

“你真的不走？”真央在方垣的耳旁细语，方垣的鬓角已然添了几许金丝。

“我再想想。”方垣回说，事关重大，他拿不定主意。

在旁人看来，一个貌美女子附在一个俊逸男子耳畔说活，只能用“耳鬓厮磨”来形容，看着相当登对。

但他俩终究不是夫妇，一会便要天涯永隔。

登船的时刻仍是到了，两者立在熙攘的人群里，身边人一位位与亲友分别，他们有的要再见，有的是永别。

说实活，不知是否被这离别的氛围感染，方垣心中生出一份不舍，这情感像破土的新芽，在他贫脊的心田中舒展自己，好似欲成长参天。

终于到了真央，身边的乘客差不多都登上了船，真央是最后一波。

她向前迈出一步，走向那铁皮渡轮，忽又止住，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回过头来，摊开掌心，里面卧着一张票。

“你走不走？”她问。

方垣脑中瞬时闪过一个念头，是他不愿承认的那种，他时着真央的眼，想从那眼神里寻出可以驳倒这念头的论据，但他没能如愿，所得所见只能助长它，无不在助长它，心田里的嫩芽眼见就要向高天窜去。

方垣决定把它……，掐死。

坦诚来讲，她有什么缺点吗？做饭难吃算其一，性格强势算不得。那她的优点呢？难以计数。

扪心自问，自己对她到底是何情感，方垣不敢答，但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二人都同为天涯论落人，无亲无故无人爱，互担依偎也正好，他为何不愿接受？

到头来是因为教条。全真道人不可娶妻，老祖王重阳的规矩。

真央就静静地看着他，直至催促的汽笛响起，她见方垣迟迟没有动静，硬将票塞进了他手中，并未如他所料强行把他拽上船去，而是不发一语转身就走。

方垣背过身去，没有勇气去看她的背影，他曾与白米店的商贩说禅，那商贩女儿的意中人最后冲破了桎梏，拉起她一同出逃，自己并没有他们的那般勇气。

也许，他始终不曾明了自己所说的禅语。

禅言道过千百遍，不知己是语中人。

正当他沉思之际，周边忽然有一声惊呼，很快传播开来，像有人往平静的水面中投了一枚石子，荡开层层涟漪。

惊呼很快变成了骚乱，方垣回头一看，那艘铁皮渡轮生出了黑烟，就在他目光触到船体时，炸响了起来。

火光冲天，铁皮被爆炸抛上天空，甚至落到了岸旁。方垣不再犹豫，押上自己五年寿命换得修为，他现在唯有用这样的方法才能取得一点力量。

他施法行功欲拦江，滔滔江水迟滞一分，并未因他停住脚步，五年不够，那十年如何？

感到十年阳寿溜走，江面塌出一道沟壑，那里的江水绕道而行，燃着火的破船被水托着落到松软的河床上，江水化成飞花细雨，将猛火扑灭。

方垣不顾一切，冲下了河床，他脚踩着散乱的砾石河底，磕磕绊绊奔向残破的铁皮渡轮，他搜寻着一切活物，从船体中拉出一个个伤者，伤者们向方垣道着谢，互相搀扶上了岸。

伤患走空，仍没有真央，事实很残酷，她已经死了。

方垣双目无神，在白色的破船里翻来翻去，他终于找到了一只熟悉的、无力的手，一切都为时以晚，爆炸制造的高速破片划破了她的颈动脉，她走得很快。

为什么有时就是那么恰好，但凡她伤在别处，他都有机会治好她，还过是再折折寿的事。可偏偏是预动脉，人一死，再也唤不回来了。

方垣将真央拥入怀中，算是回应了她的心意，虽然一切都晚了。

江水从他头顶流过，将他们拢成在个半球形的穹顶里，斜阳划破碧透的水层，撒下一片旖旎的光晕，他面前是庞大的船体，周身是滔滔江水，这副景象神异非凡。

丹田仍未修补好，用阳寿换来的修为也终会耗干，江底不可久待。

真央之前老是说他编辨子很难看，那就把头发扎回去罢，反正再也不用担心暴露了。

待到他再也无法支撑沉重的江水，方垣抱着真央出了水面，周围的百姓将他认做龙王，跪伏叩拜，方垣不受，只是让他们起身。

此事未了，好端端的船为何会炸？最有嫌疑的就是马来福，方垣满以为自己已经低调至极，却仍被手眼通夫的湖南巡抚发觉。

没在路上动手，大概是并不知他们两个已成凡人，遂用这炸船的手段把他俩尽数抹杀，此举的受害者不止真央，还有许多无关的人。

是自己的错，苦是他拉住真央不让她上船，她不在船上，那么便没人会死。

但现在一切都已经发生，他只有再为这些冤魂报仇，于情于理，于公于私。

此处人多眼杂，更何况还发生了他拦江的大事，马来福的眼线一定快马加鞭回去通报，告知他快逃。

到底怎样才能比那眼线更快回去呢？方垣苦恼，好在，也不止马来福的眼线在一路跟着他。在路边，有一辆福特车对他亮起了灯。

方垣不知春生的名字，但很感谢他，没有他，自己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春生载着他全速前进，方垣是的头一次知道汽车能跑这么快，且还不用烧油。

驶到一处景色十分好的地处，方垣眼见这地方风水也不错，便将真央葬在了此地，孤身一人又上了路。

行到昌辽城中，方垣到了县令王治的墓处，他也是那邪阵中的一员，只用一剑，方垣斫断了此处的阴脉，阵法的运行算是废了。

一路快追，可算赶在眼线之前到了巡抚府，方垣挥手示意春生不用理会自己，先行走了便是。

他抽剑，适进府中。

方垣左手机薙刀，右手持宝剑，一路攻入府里。见到的旁人，若是一心要逃他便不去理会，若有人拦他，他不介意帮这些人认认路，亲手将他们扔出墙去，他只杀马来福。

末了，他在桌案下揪出了瑟瑟发抖的马来福，他没问方垣是谁，因为他早知晓，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能活着到来。

一切事了，方垣点火热烧了这宅邸，胸中又只有茫然，大仇得报之后，接下只剩空乏。

或许应该去被除邪阵，可之前他已告别了春生，大限也将至，经此一役他阳寿所剩无几，用自己的双脚把这几个地方跑一遍都费劲，更没有多余的阳寿供他除去邪祟。

唯一的方法是寄托于后人，但他需要让后人知晓这么个阵法存在。他有这样的方法么，在这样垂死之际？

有，元辰之前为他留了一口箱子，据他所言，他曾把箱于的位置记录在齐树德的墓中，如此一来，只要有后人找到齐树德的墓，便能导向那口指子。

虽然不能肯定有人能找到，但他只有这一个法子。

方垣又跋涉一天一夜，终于寻到了箱子附近，先觉留下的罗盘相当好用，很快指出了确切位置。

方垣把那口大箱子刨出，打开，看着内层满满当当的金银，他不禁苦笑。

他将刀剑，罗盘，与船票放入其中，将《三清炁》与行记置为于外层，合上箱子，又埋回原处。

方垣晃晃悠悠下山而去，静待自己的尾音。

2019年09月01日，正是高中开学的日子。

对胡堂主来说这算不得什么好日子，往生堂的工作日是周一至周五，而她连读两周都要得在学校，在双休日，她不是堂主，不过她总会笑对人生。

她辞别庭中的枣树，自打暑假之前便吵着的要植一棵树，如今夙愿可算达成，这小树，应该说是千年老树吸饱了汪兴的养分，长得枝蟹叶茂，比胡堂主都高。

早餐吃的是影做的水煮鱼，依照赌局，今日的确归她做，平心而论，味道还不错，虽然堂主知道有钟离在旁当搭手，但人家阿影同志的努力也是不可忽视的嘛。

只是可怜了客哪，不爱吃鱼还要做两顿。

胡堂主在车站中打开手机备忘录，将这些天的故事画成几幅图画，只是潦草几笔，样子非常抽象。

仍是那个公交站，仍是那路车，却无形中变了许多。

她将手机熄屏，看问送自己来的两位员工，影身着一身长裙，着装很好看，不枉自己的苦口婆心，“阿影啊，穿漂亮点才能体现出你的美貌嘛”。

钟离却仍是那身常服，堂主挥手道：“小钟同志，过来，本堂主有几句话。”丝毫不在意车站里的旁人。

钟离走了过去，不知堂主又要整什么大活。

这次胡桃还是顾及了旁人的，只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量问：“什么时候办喜酒？”这问题问得十分突兀，但也合乎她一直的作风。

见客卿没有答话，胡桃又说：“别装傻，那本行记我也看了，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本堂主，你骗我也便罢了，把自己骗进去可就没意思了。我识得出，不信你识不出。上辈子，也可能是上上辈子，唉呀哪辈子不重要，重点是你没把握住的事，现在又有了一次机会，知道怎么选吧？”

“但当今……”

“当今什么当今？你不会想说什么今人非旧人吧？”堂主手指着坐在长椅上的影，“你看，她穿那么好看是给我看的吗？你到底能不能果断一次。”

“为何……”

“知道你想问什么，为何你俩之前都没察觉对吧？”堂主竟只靠两个字猜出了他心中所思，“因为你俩迂！因为你俩呆！因为你俩痴！因为你俩木！满意了吧？“

公交到站，胡桃拖着行李箱，排在人流里，回头将罗盘抛给钟离，高声道：“所有的故事都得有个头儿，对吧？”也不看周身人惊诧的目光

钟离捏着罗盘，微微点头。

胡堂主坐在窗边，冲两人扮着鬼脸，公交驶远，淡出他们的视线。

影读了过来，不解的问：“什么故事？”

钟离看着罗盘上的指针所向，将它收了起来，树稍蝉声依旧，路边的广告仍然聒噪，一切一如初见。

“回去跟你讲。”钟离答。

头顶的那棵梧桐树，嘁嘁喳喳依着一对麻雀，互相梳着羽翼。

原来你我早已相见相识，四十天太短，好在来日方长，前日的旧事，而今说于你听。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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