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入宫那年,将将入了春,我爹托人给我缝制了几件新衣裳,又裹了几块儿娘亲手炸的酥油饼,就这么将我送进了宫。
也不知皇帝是不是瞧上了我的衣裳,在面圣的时候我连头都没敢抬,他却指着我沉声道:“这个,留了。”
打那时候起,我就成了深宫里诸多女人中的一个。
我虽然被皇帝钦点封了个常在,可他的女人属实太多了些,想来他也是记不住我的,入宫足足半月,我竟连皇帝的一面都未曾见过。
宫里头逐渐起了一些零言碎语,大抵是嘲讽我这个常在不得宠,偏远地界儿小官家的女儿,如今虚坐了个小主之位。
听到这些言论,我身边儿的丫鬟绿芙倒是比我还着急,她气得一张小脸儿涨红着,啐道:“一群嘴碎的东西!嚼舌根子还嚼到主子头上,真是狗胆包天!”
“他们倒也没说错。”我捧着一本古籍,对于此事倒是不放在心上。
“小主!”她跺了跺脚,“旁人说便罢了,您可不能自个儿作践自个儿!”
绿芙应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她随我千里迢迢打南阳到了京城,本以为进了宫就能趾高气扬一番,却没料到我这个小主竟这般不争气。
“你去忙活吧,我自个儿出去转转。”整日呆在寝殿里听她念叨,我这耳朵都快起了茧子,索性合起书准备出去散散心。
我这种无人问津的小主,路过的宫女都懒得搭理我,福一福身子便也算给足了面子。
我向来不在乎这些,这皇宫的墙又厚又高,连只鸟都飞不出去似的,呆在这儿胸闷得紧,京城的春天也不似南阳那边暖和,我竟开始有些想家了。
都说宫里的女人可怜,若是不被皇帝瞧中,恐怕这辈子就会寂寞直至老死深宫。
“哎!前边儿那个!”后头忽然传来一道呵斥,我转过身子,一个衣着比我还华贵的丫鬟颐指气使地冲我嚷嚷:“你是哪个宫的宫女?这么没规矩!没瞧见曼嫔娘娘的轿辇么?”
轿辇上闭目养神的女子睁开眼,她支着脑袋瞧过来,一双眸子小鹿一般。
她瞧起来年岁似乎比我还小,竟是坐上了嫔位。
我缓步走上前,规规矩矩福了福身子:“嫔妾温常在,见过曼嫔娘娘。”
那丫鬟吃了一惊,原本趾高气扬的姿态倒是悉数缩了回去,她朝曼嫔的轿辇处凑了凑,小声嘀咕了一句:“这装束瞧着寒碜,竟是个常在……”
曼嫔斜着眼睛瞪她一眼,她拍了拍轿辇,几个抬轿的小太监便乖乖儿放下,她踩着太监的背,轻巧地跳下来。
“你就是那个,皇上钦点的温常在?”她绕着我端详了一圈儿,随后扯了扯我身上再寻常不过的衣裳布料:“你穿的这是什么呀,哪有宫里的娘娘穿成这样的!”
这已经是爹娘掏出家里大半积蓄才赶制出来的衣裳,没想到在旁人眼里竟是不入流的东西。
我不着痕迹地避开她,毕恭毕敬却又十分疏离道:“嫔妾出身乡野,不熟悉宫规,如有冲撞曼嫔娘娘的地方,还轻娘娘恕罪。”
“什么冲撞不冲撞的!我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她一扬手,帕子上传来阵阵浓郁的花香,熏得我头脑发昏。
果然还是个孩子,这曼嫔梳着双平鬓,那些娘娘们喜爱的金步摇在她脑袋上倒是一个见不着,反而簪了一脑袋的花儿,红的粉的都有,比那御花园还热闹。
“我虽是嫔,其实我也入宫不久,我瞧你生的像是好相处的人,要不来我宫里坐坐?”她热络地抓着我的衣袖,像是丝毫没瞧出来我在避开她似的。
我摸了摸脸颊,倒是想不出来,生的好相处该是什么模样。
不过瞧着她满是期待的眸子,我却说不出半分推辞的话来。
2.
这一来二去的,我跟那曼嫔也算是熟络了,她今年方才十六岁,比我还小上两年,还是个小孩子心性,说什么都不肯让我称她娘娘,反倒是缠着我唤她的乳名——阿娆。
我也才知晓,原来她是贵妃的亲妹妹,江家的娇气小姐,同我这小地方出身的自然是不一样。
她总嫌我宫里陈设太过老旧,却也没少往我这儿跑,一些杂七杂八的花瓶装饰也总往我这儿捎带,美名其曰自个儿宫里搁不下。
她待我好,我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阿娆,你这手艺,往后还是少下厨为妙。”我夹起那盘黑咕隆咚瞧不出食材的东西,忍不住摇摇头。
小姑娘脸上还抹着灰,她鼓着嘴气哼哼道:“我姐姐都没吃过我做的东西,你就偷着乐吧!”
我抿唇轻笑,拿帕子抹去了她脸上的烟灰,宠溺道:“好,能吃到阿娆亲手做的菜,是我的荣幸。”
她这才心满意足,眨了眨眼睛促我:“你快尝尝!”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刚入口的那一刻我还是险些咬到舌头——这滋味,说是味如嚼炭也不为过。
“怎么样怎么样!”
看着小姑娘满心期待的表情,我强忍着吞了下去,昧着良心正色道:“好吃。”
她立马就嘚瑟地扬起小尾巴:“我就说嘛,我的手艺肯定不错!我尝尝!”
“哎——”我阻挡不及,眼瞅着她夹起一块瞧不出模样的黑炭送入口中,脸色立马由红转青。
“呸呸呸!”她急忙吐掉,眼泪汪汪地瞧着我:“怎么那么难吃啊!”
“噗嗤。”我没忍住笑出声来,阿娆羞红了脸,立马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扬言要撕烂我的嘴。
小姑娘重心不稳,直挺挺地栽进了我怀里。
“好啦,别闹了。”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不出意料地被她嗔怪地瞪了一眼。
她咕哝了几句,却撒娇似的赖在我怀里不肯起来,小姑娘倒也娇小,我搂着她就好像搂着一个猫儿一般。
“汝姐姐,我想一辈子都跟你呆在一起。”她忽然支起身子,盯着我的眸子说道。
她的神情是那么的认真,让我禁不住地便沦陷进去,禁不住地便想要再凑近她一些,贪婪地妄想得到阿娆身上的温暖。
“好。”我似乎有些发热了,只能昏昏沉沉地应下一句。
可是,我想,我大抵也是甘愿同阿娆待在一块儿的,一辈子也无妨。
3.
不知怎的,阿娆今日没来寻我,听闻她染了风寒,缩在榻上连个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我有些忧心,踌躇了半晌,决定拎着亲手煲的汤前去瞧瞧她,毕竟小姑娘离不得我,这次病了兴许还会冲我哭鼻子。
我喊上绿芙陪同我前去,阿娆同贵妃住得不远,若是想要快些过去,势必要经过御花园最偏僻的地方。
好在我以前常在那边儿转悠,倒也算熟悉,便领着绿芙朝阿娆宫里赶去。
只是途经一处凉亭时,我微微侧目,竟看到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那人我只见过他一回,便是在选秀的大殿上,他似乎很随意地指了我一下,对着殿上的太后说:“这个,留了。”
我心中一紧,本想装作没看到赶紧溜走,却没料到皇帝身旁的太监清了清嗓子,尖声喊道:“何人竟敢惊扰圣驾!”
我心知此番算是躲闪不及,只得上前行了个大礼:“嫔妾见过皇上。”
皇帝转过身来,他自凉亭缓步走下,到我身前站定。
“抬起头来。”他声音仍旧低沉,叫人听不出喜怒,好似没有半分情绪波动一般。
我硬着头皮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如若真切算起来,这倒是我头一回瞧见皇帝的脸,同预想中一样,不怒自威。
“朕怎么没见过你?”他蹙起眉,似乎是努力思索了一半,奈何无果。
一旁的太监小声提点道:“皇上,这位就是您选秀时钦点的那位温常在。”
他这才恍然大悟,不知为何轻笑一声,握着我的手腕儿将我扶起来:“起来吧。”
“入宫以来朕倒是冷落你了,可曾怨过朕?”他撩起我的一缕头发把玩,举动竟有些轻浮孟浪。
可我到底是他的妃嫔,他这般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皇上勤政爱民,不留恋后宫,嫔妾钦佩都来不及,又岂敢有怨言?”我低着头,急急从腹中寻来入宫前母亲教的些阿谀奉承的话,背书似的吐了出来。
这番话似乎取悦到了他,皇帝大笑着揽过我的肩膀,身后的小太监见状急忙使了个眼色,将绿芙赶了回去。
我心里咯噔一声,急忙扭过头想嘱托绿芙几句,可这丫头脚底抹油一般,就这一会儿的空子,居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阿娆还躺在病榻上,我需得去陪着她才是。
可我又怎能忤逆那个九五至尊?
我被几个丫鬟塞到木桶中,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她们撒了好些花瓣进来,可却都不如阿娆宫里的好闻。
我呆坐着任她们摆弄,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似的,寒到了心里。
“侍寝的妃嫔那么多,小主还是头一个这般得宠不骄的。”嬷嬷将我头上的钗子摘下,忍不住称赞道。
我攥了一把花瓣儿揉碎在掌心,眼底一阵酸涩,竟生出几分落泪的冲动。
但我不敢,倘若我惹了皇帝不开心,他只要一声令下我便要丢了脑袋。
我竟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这般怕死。
4.
我被封了汝嫔,一连几日都盛宠无限,原本那些见着我还甩脸色的丫鬟都白了脸,见着我都得急忙绕道走。
可我却听闻阿娆的风寒似乎更严重了,好不容易得了口喘气的功夫,便急忙赶往阿娆那处。
“啪嗒!”刚踏进宫门,我便被迎面砸来的瓷瓶吓得后退了几步,那瓷瓶摔得四分五裂,我听见寝殿内阿娆的嘶喊声。
“滚开!都给本宫滚出去!”
“好啊,非得逼着本宫吃药是吧?”她拿起药碗,又“啪”地一声摔得粉碎。
我遣散了身后的丫鬟,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阿娆脸色并不好,瞧起来仍然有几分病气,她嗓子嘶哑,方才发了一通脾气叫她有些呼吸不上来,只得捂着胸口喘气。
“娘娘,您不能不吃药啊,您都病了好些天了……”阿娆的大宫女跪倒在地,都快急哭了。
我叹了一口气,轻轻走上前去,抚上她的后背:“阿娆,病了怎么能不喝药呢?”
她身子一僵,拧着眉头转过身来看着我,倏地拍开我的手:“……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汝嫔么?”
她这般尖酸刻薄的模样,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阿娆你……你在说些什么?”我怔忡了半晌,手背隐隐红了一块儿,我将悬在半空的手缩回衣袖中,有些不解。
她嗤笑一声,偏过了头:“如今宫里谁不知道,你汝嫔风光得很,不过就是被皇上宠幸了几日,还真当自己一跃枝头成凤凰了?”
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她刻意躲开我的视线,可眼底的水雾却未曾被我忽视。
自打认识她以来,阿娆总是笑嘻嘻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
她原本还在隐忍着,可我俯下身来抚了抚她的脑袋,她便再也克制不住,扑进我怀里嚎啕大哭。
她哭得那么凶,好像把出生到如今所有受过的委屈都宣泄出来一般,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只得默不作声地陪着她。
小姑娘哭得累了,抽抽噎噎地抬起头,她红着眼睛质问我:“你明知道我病了,为何到现在才来?”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衣襟已然被她哭得湿透,我捏着帕子,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你没来寻我那日,我本已经备好了参汤想给你送去,只是……我碰到了皇上。”我轻叹一声,这个解释,难免苍白了些。
阿娆推开我,抽了抽鼻子:“原来你和那些女人一样,为了恩宠,什么都可以抛下。”
“你走吧。”她站起身,端起丫鬟备着的汤药一饮而尽,背对着我下了逐客令。
我蓦地攥紧帕子,骨节都有些微微泛白,心下忽然焦急起来:“阿娆……”
“别唤我阿娆。”她忽然呵斥道,可她带着哭腔,听起来却有些可怜:“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的我的独木桥,谁也别妨着谁。”
我不知道那日我是怎么浑浑噩噩地从阿娆宫里离开,又是怎么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寝宫的。
只是后来宫里流传起来,那晚本该由我侍寝,可曼嫔打扮得花枝招展,硬生生拦了那凤鸾春恩车,皇上一来忌惮她母族的势力,二来美人投怀送抱,便也没有怪罪于她。
打那天起,阿娆便盛宠不断,从曼嫔晋为瑾妃,那个曾经赖在我怀里撒娇的小姑娘,如今愈发嚣张跋扈了。
阿娆,变得不像她了。
5.
入了深秋,宫里的枫叶却不如往年一般红,只是倒还一如往年般萧索。
京城的深秋已经冷进了骨子里,我差绿芙去内务府领些炭火,她却骂骂咧咧地端着一盆煤球回来。
“娘娘,他们欺人太甚!我明明瞧见瑾妃宫里拿走了许多炭火,可到咱们这儿,那内务府总管却说只剩这些煤球了!”她愤恨地将煤球摔在地上:“这东西怎么烧嘛!岂不是要烧一屋子的烟?”
我低头看着书,轻笑着安慰她:“没了便没了,做什么生这么大气?他们本就欺软怕硬,你将门窗再封紧些,捱捱也就过去了。”
“娘娘,往年您可是最怕冷了!”绿芙气不过,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我摆摆手拦下。
在这宫里人人都是捧高踩低,我也懒得去争些什么,一个连着几个月都见不着皇上的汝嫔,若是有人还惦念着才奇怪。
“你先出去吧。”我把绿芙撵出去,这才让耳朵享了片刻的清净,这丫头在我受宠的时候虽然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可我如今失宠,她倒也不离不弃。
这三宫六院里头,能有这般冷清的寝殿,恐怕我是独树一帜。
在榻上坐久了便腰腿酸疼,我揉了揉脖子,乘着天气还算暖和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院儿里的丫鬟还在洒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儿。
“听说了没,贵妃和瑾妃的母族被人弹劾,据说是起了谋逆之心,皇上震怒呢!”
“你是说那镇德大将军?谋逆可是死罪,说不准还要株连九族的!”
“可不是嘛,听说贵妃和瑾妃都被关进宗人府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瑾妃原本多风光呀!”
我心里忽然慌乱起来,踉跄了几步冲到那丫鬟面前,哆哆嗦嗦道:“你说瑾妃在何处?”
“宗……宗人府……”那丫鬟脸色都吓白了,慌忙低下头回道。
宗人府……宗人府……
我急急朝外跑去,撞在门框上也浑然不觉疼痛,不顾绿芙在身后高声呼唤,径直朝宗人府而去。
小姑娘打小娇生惯养,何时吃过宗人府的苦头?阿娆这般怕黑,被关在里头如何遭得住?
我给宗人府管事的塞了好些白花花的银子,他才肯放我进去瞧瞧阿娆,说上几句话。
拉开厢房的门,阿娆蜷缩在角落中,外头的光落在她脸上,让她禁不住眯起了眼睛。
她仔细辨认了一番,很快便认出我来。
“你是来看本宫笑话的么?”她扶着墙踉跄着站起身,拢了拢凌乱的发丝,让自己瞧起来不那么狼狈。
我翕了翕唇,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眸子酸涩,嗓子喑哑。
“怎么,瞧见本宫落魄,开心地都说不出话了?”她嗤笑一声,眼眶却不自觉地红了,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
“阿娆,你冷不冷?”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将她的手握在手里,那双手本是娇生惯养,如今却通红着生出了冻疮。
她咬住下唇,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可她却不肯发出声音,生生将下唇咬出了血。
“你为什么不怨我……为什么……”
“我明明抢了你的恩宠,你为什么不恨我……”她额头抵着冷硬的墙,像是在委屈地哭诉。
傻姑娘,我怎么会恨你呢。
我想安慰她,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外头宗人府的掌事烦躁地催了我三回,随后差人进来直接将我轰了出去。
面对一个不受宠的嫔妃,他们也犯不着客客气气。
我低声下气地求了掌事许久,将自个儿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儿都塞了过去,只央求他们给阿娆添一床棉被,叫她能好过些。
打那以后,我日日在寝宫里提心吊胆,总派绿芙出去打探消息,那枫叶叫风吹落了一地,鲜红像滩血一般。
“娘娘!不……不好了!”绿芙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苍白着脸扑倒在地,她支支吾吾半晌,舌头像是打了结似的。
刹那间,我心凉了半截,我跌坐在椅子上,两手死死地抠着把手:“说!”
绿芙抬头看了我一眼,终于哭喊出声:“瑾妃她……她被下令处死了!”
瞳孔蓦地涣散开来,寝殿内除了绿芙低声呜咽,已然没了半点声息。
我茫然地望着绿芙,竟忽然忘了她在哭些什么。
哦,是了。
瑾妃死了。
瑾妃她……死了?
“绿芙。”我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绣花鞋尖儿,忽然低低地说道:“你去拿些糕点吧,我饿了。”
腹部一阵绞痛,仿佛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一般,竟让我有些想要干呕。
许是饿了吧,吃些糕点想必便不会疼了。
我就这么呆坐着,直到绿芙拎着食盒回来,端出一盘红豆糕。
“这是阿娆爱吃的,你要记得留一份备着,否则赶明儿她过来吃不着,非得跟我闹一顿不可。”我吃吃地笑起来,拈起一枚红豆糕送入口中。
“娘娘!”绿芙跪倒在地,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香甜的糕点入口即化,我低着头细细品味,难怪阿娆爱吃,她时常塞满一嘴红豆糕,接着眉飞色舞地冲我笑:“汝姐姐,你知道我为何爱吃红豆糕么?”
“因为呀,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此物最相思。
再一抬头时,我竟已泪流满面。
原来,阿娆她死了。
那个小姑娘死在了皇帝钦赐的三尺白绫下,她往后再也不会来寻我了。
6.
“皇祖母,汝嫔是不是喜欢瑾妃娘娘呀?”孙儿伏在我的膝前,歪着脑袋疑惑道。
我怔了怔,随后慈爱地拍了拍他的头:“也许是吧。”
“那个皇帝太坏了,分明是瑾妃哥哥犯的错,他却要把瑾妃也杀掉!”孙儿嘟着嘴咕哝道,“我以后肯定不会当这么坏的皇帝!”
我笑着摇摇头:“好,阿翊以后做个好皇帝,可千万别让皇祖母失望。”
“那是自然!”孙儿得意洋洋地拍了拍小胸脯。
不久,皇后差人将逃了私塾出来的小太子抓回去,阿翊吐了吐舌头,规规矩矩地拜别皇祖母,临行前还不忘从盘中顺走一块儿红豆糕。
孙儿一走,这宫里顷刻便冷清下来。
我被丫鬟搀扶着起身,坐到了铜镜前。
镜子里映出的是个满鬓斑白的老太太,我抚了抚满脸的皱纹,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抚不平这一道道沟壑。
我老了,已经到了半身入土的年岁,没想到当初与我同在宫里的妃嫔斗了一辈子,最终都没落得个好下场,反倒是我这个不得宠的,最后领着死去的皇后留下的小皇子继任成了新皇。
新皇虽知自己不是我亲生,却也待我如亲生母亲一般仁厚,他与皇后伉俪情深,这些年来竟从未纳过妃嫔。
后宫无人我也落得清闲,整日在寝宫里看看书,养养花儿。
半载人生竟是这般毫无波澜,我拨弄着花瓣儿,没由来地发笑。
这花儿我养了半辈子,年年开春的时候就开遍满园,香气浓郁到熏人的地步。
新皇总是埋怨,嫌弃这花香太过浓艳,总劝我拔去一些,养些别的花草也是极好,可我却一意孤行,这寝宫偌大的花园内,除了此花竟也别无其他。
可新皇又怎会懂呢?
我执意要住进来的,是阿娆曾住过的宫殿。
我执意要养的花,是阿娆曾经最喜爱的。
我桌上日日摆着的,是阿娆常惦记的红豆糕。
阿娆说,此物最相思。
我忽然垂头掩面,眼泪“啪嗒”掉在桌上,砸出一朵水花儿,仓皇地四散开来。
入了春这乍暖还冷的风总能吹迷了人的眼睛,许是这个缘故,我这老太婆才会不小心落泪吧?
总不见得,我惦记那些物是人非,惦记先皇,惦记皇后,惦记阿娆了吧。
我蓦地愣住了,眼泪汹涌而下,叫我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阿娆……
阿娆……
原来,这么些年过去,我已经记不清阿娆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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