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怀鬼胎

我有一百种想见你的理由，却唯独少了一种想见你的身份。

……

昏暗的楼道里，蒙了一层灰的节能灯忽明忽暗，楼梯的两旁，有轻微发霉掉渣的墙皮，也有锈迹斑斑的扶手。

两层楼之间有两段台阶，看似很近，但对于一个差死岁就到八十的高龄老人来说，仍是一种巨大的挑战。

老人的双手都费力地杵着拐杖，瘦弱的身躯好似风中残烛。

她一步一歇，强忍着浑身的疼痛走在楼梯上，年轻时候积攒的劳累，到老了才知道后果。

“……”老人布满皱纹的额上很快便分泌出汗液，通过灯光的反射更能看出她那沧桑的脸庞。

时间果然是一把杀猪刀。

腰间的疼痛随着老人的动作而愈发的强烈，她喘着粗气，杵着拐杖，扶着膝盖，撑着扶手，摸着墙壁……

一心只想快一点到达四楼。

然而，在三楼通往四楼的第一段台阶上，老人还是因为太累而力竭，左脚没能踩上台阶，最后整个人重重地向前倒去，再不能动弹。

大约过了半小时。

门牌号为402的铁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瘦高的披散着头发的女人。

她本来是要去一楼丢垃圾的，没走几个台阶就看到了地上趴着的老人，若非是看到老人的身体还有些轻微的起伏的动作。

不然女人又要脑补一些最坏的情况了。

她轻轻松了一口气，犹豫着要不要蹲下查看老人的情况，因为她也怕被后者碰瓷啊。

地上的老人轻声地呻吟着，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似乎下一秒就会流出许多的眼泪。

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老人，还是因为过于警惕而后退了半步，正不知所措时，她眼尖地看到了老人右手手腕上的粉色手环。

“……妈，妈？！”

女人越看那手环越觉得眼熟，心怀不安地缓缓蹲下身并靠近老人，双手轻轻捧起后者的脸。她顿时被吓得发抖了。

她颤抖着说出那句话时，地上的老人似乎有所感应，慢慢的张开了眼睛。

老人的眼前一片浑浊，女人却着急地把她拉起来，费力地扶着她走进家门。

“妈你怎么来了？都不和我们说一声，真的是，不对啊，你现在不应该在市医院呆着吗？”

女人把老人扶到沙发上坐下，一边说着，一边给后者倒水。老人显然还有些没缓过来，只小喝了一两口温水。

“……”女人见状，也没逼她，默默地坐在老人旁边，轻皱着眉给老人捶腿。

几分钟后，老人双手按住儿媳妇的手，笑道:“老毛病了，没啥事儿。”

女人的双手被粗糙干裂的手掌刮得痒痒的，也没再继续手上的动作，只是挤出一个笑脸回应婆婆。

老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下移，当发现自己的裤子衣服上全是灰时，她立刻慌忙胡乱地拍起来。

“不用不用妈。”

“不行不行，弄脏了沙发就不好了。”老人有些倔强地摇了摇头。

女人也由着她了。

“对了妈，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是从市医院跑出来的吗？给你找的那个护工不好吗？”

老人摇了摇头，笑道:“那个小姑娘挺好的，但是我都这岁数了，自己什么情况自己还是知道的，所以就让她回家了。……”

“……”女人无奈扶额，刚想抱怨，但又感觉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对长辈说三道四的，便索性不说话了。

“对了，我听说我那小孙女儿生病了？”

老人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当下也是心慌的问道。

“嗷，莹莹啊，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感冒发烧。”女人避重就轻地回答。

“哎呦，我可怜的孙女噢。”老人心疼地皱起了眉，额头上的皱纹堆积在一起，显得她更加苍老。

女人见婆婆起身，知道她想看孙女，也没拒绝，站起来扶着婆婆走到女儿的房间。

她轻轻地推开门，轻手轻脚地把婆婆扶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接着细心地给女儿更换额头上的毛巾。

老人一看自己的孙女病殃殃的模样，顿时心如刀绞，眼中不知不觉充斥着泪花，粗糙的右手轻轻地摸了摸孙女的头发。

“我可怜的孙女啊……”

“……妈你别这样，莹莹她才吃了药，情况和昨天比已经好多了。”

女人也不知道这话是在安慰婆婆，还是在安慰自己。女儿的体温还在三十八度以上。她这个母亲又怎么可能会保持绝对的冷静？

“唉……，”老人沉重地叹了口气，接着费力起身，朝客厅走去。

“妈你要干嘛吗？”

女人跟着走出来，老人还是摇了摇头，摆手示意她去照顾女儿。

女人点点头，转身回去。

片刻后，老人拿来一个装了清水的小碗，三支筷子以及一些钱纸。

女人见状，也是猜到婆婆想干什么，但也没出声或是动手阻止。她本就不相信老一辈的迷信思想，此时也没那心情去管。

老人按照以往的经验，给孙女倒了一碗水饭后，才重重地松了口气，表情也显得轻松了许多。

“儿媳妇放心吧，小莹莹没事了。”

“奥奥，好的，谢谢妈。”女人随口敷衍了一句，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要是倒个水饭就能好，那还要医院干什么？

老人没有解释太多，笑着走出了房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似乎已经想象到孙女病好时的画面了。

……

“喂老婆，我很快到家了，你把莹莹带出来，我马上到家。”

程炫榜趁等红灯的空隙，给韩梅打了个电话，周围嘈杂的汽车喇叭声让他不由得心浮气躁起来。

正在厨房炒菜的女人因为抽油烟机的声音而没有听清楚，便又问了一遍:“啊？你说什么？大点声。”

“……”

程炫榜直接挂断了电话，心烦地往左侧的车门打了一拳，右手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只烟后就把盒子甩掉了，点烟的同时，红灯也变绿了。

男人抬手扔掉火机，一边吸烟一边开车，带着情绪驾驶，自然是不会管太多。

不到二十分钟，程炫榜就到了自己的小区，一路上都不知道被测超速的摄像头拍了几次了。

但他对此毫不在意，一下车就快步上楼，韩梅打开门，程炫榜连鞋都没换，直接越过女人走到客厅。

眼前的一幕让他顿时傻眼了:程莹和老人坐在饭桌旁，后者不停地给孙女夹菜，一边动手还一边说着“多吃点，看你瘦的……”

程莹无奈地看着面前碗里的菜越来越高，忍不住苦笑起来，俏丽的脸上完全没有了生病的迹象。

“……”

韩梅关上门走过来，看着眼前的一幕，也是发自内心的笑了，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细声解释道:

“妈今天突然来看莹莹，还给莹莹倒了碗水饭，结果到了下午女儿睡醒了后，就好了，而且烧也退了。”

“……噢，”程炫榜回过神来，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旋即很自然的用以往的笑容面向女人，“女儿没事就好。”

“嗯嗯，你也快洗洗手来吃饭吧。”

“嗯。”

餐桌旁，一家四口分成了两边，老人和孙女一边，夫妻一边。

老人依旧觉得孙女太瘦了，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夫妻俩和老人说话，也都被老人三两句敷衍了。

程莹求助的目光转变成了无奈接受，表面上笑脸吃着，心里想到会因此胖好多，都快哭了。

夫妻俩见状，幸灾乐祸地笑了。

……

晚上分别前，老人粗糙干裂的双手握着程莹白皙细嫩的左手，苦口婆心的说:

“小莹莹啊，以后要多吃点饭，别一顿吃这么少，天冷了要多穿点，天热了要少穿点，病了也是你自己痛，要照顾好自己，还有啊，……”

“……”程莹不厌其烦的一一点头应允。

韩梅强行打断了老人的嘱咐:“妈，炫榜他在楼下等太久了，他今天晚上还要去学校呢。”

“噢噢，对对对，他还要工作的。”老人一边点头，一边朝门外走去，一只脚才过了门槛，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拉住韩梅的衣袖。

“小梅啊，妈也年纪大了，不如现在就把倒水饭的方法交给你吧。”

“啊？”

韩梅愣了一下，微微偏头看着好起来的女儿，轻笑着接受了。

这个世上，用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啊。

韩梅扶着老人，程莹在后面举着手机手电筒照亮楼道，老人一边走着，还一边说着倒水饭的事情。

而韩梅与女儿也从以前的偏见，变成了现在的接受。这段不长不短的距离，也足够两代人的传承了。

……

车上的程炫榜烦躁地吸着烟，车内的烟盒也快堆满了烟蒂。

他不介意的一瞥，看到母亲来到车旁，急忙把烟头掐熄，移动身体去开副驾驶的车门。

“……”韩梅被扑面而来的烟味熏得皱眉，在把老人扶上副驾驶的空挡，瞪了男人一眼。

程炫榜恰好与她的视线相撞，悻悻地挠了挠后脑勺，尴尬地移开眼睛。

“小梅啊，可别忘了哈……，莹莹，照顾好自己……”老人的声音越说越大，程炫榜赶紧开车离开了。

韩梅在后面目送他们离开，直到看不见车尾，才转身要走，脑袋里还在整理着老人所说的方法。

她刚走进楼道，还没踩上楼梯，才注意到少了点什么，回头一看，自己的女儿还在外面站着。

“莹莹，走了，”韩梅还以为她是舍不得奶奶，于是轻笑道，“又不是见不到了，等你放假了就去看奶奶啊。”

“……”程莹偏头看着母亲，左手从衣兜里抽出，摊开示出里面的卷成一团的钱。

“哪来的？”

“奶奶趁你换衣服的时候塞给我的。”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怎么能要奶奶的钱呢？”韩梅走近女儿，语气有些不悦。

“也要你给我机会说啊。”程莹无奈地反驳道。

“……”韩梅无语了，掏出手机拨打老人的电话，并非是不信任女儿，只是觉得有必要给老人打个电话。

……

车上的两人，一个在笑，一个冷漠。

孙女没事了，老人开心得像个买了心爱的玩具的小孩一样，完全掩盖不了内心的喜悦。脸上的皱纹也都舒展开了。

“……”一旁的男人单手掌着方向盘，二十分钟内没有看过母亲一眼，冷冷的脸看不出喜怒哀乐。那双眼睛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老人不知什么时候收起了笑脸，平淡地看着前面，苍老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情绪。

“哦？是吗？”

“到现在，你也没有爱上小梅吗？”

“……”男人瞥了一眼老人，依旧面无表情的说道，“呵，当初你不是说我这种人不配得到幸福吗？怎么现在跟我说这种话？”

“小梅是个好孩子，是你不配。”

“哼，可惜啊，现在我是她的老公。”男人在‘老公’两字上加重了语气。

老人皱着眉，一针见血地说:“这对小梅不公平，你并不爱她。”

“……，她都没看出来，你怎么……”

“哼，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你。”老人刻薄地道，在脑海中回忆着两人的婚姻过程。

她看到太多太多儿子不爱韩梅的细节……，或许，喜欢和爱，真的可以伪装出来。

“……”

“儿子啊，你用别人相爱的方式来爱小梅，就算你学得再像，也终究不是你真心的。”

“……呵，那又怎样？”男人不屑一顾地笑了，“我只要扮演好一个好丈夫，好爸爸就可以了。”

“……”

“至于那些无聊的真心，我不承认，谁又会相信你的话？”

“……”老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轻微地颤抖着，“作孽啊，真的是作孽啊。”

“……”

许久之后，老人仿佛又老了几岁，语气无力地道:“你，送我回家。”

轻飘飘的一句话，好像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

“妈妈，我有道题不会做，你帮我看看呗。”程莹一边说着，一边推开母亲卧室的门。

现在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天空早已黑下，卧室里没有开灯，显得很是寂静。

“妈妈?”

程莹在门口轻声喊道，客厅的灯光并没有照进卧室太多，她原本以为母亲已经睡了，刚欲转身离开，却忽然感受到一道目光。

再往卧室看时，里面的一个角落有了椭圆形的白色亮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程莹记得，那里是母亲的梳妆台，此时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正端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仔细地化着妆。

椭圆形的镜子竖立着，轮廓正是白光的来源，借助这点光线，程莹可以清楚的看到母亲的脸。

唯一不同的是，母亲好像是第一次化这种妆，从她记事起，韩梅一直是淡妆。

“妈，妈妈……”

程莹看着镜中的母亲，内心隐隐约约感到一阵不安，却又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

韩梅没有回话，依旧默默地化妆。

程莹缓缓靠近母亲，在她的背后站住，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

两人都在看着镜中的人像的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化完了，身后的女儿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唇。

程莹以前本以为自己的母亲化着淡妆就已经够美了，却没想到此时的母亲细心打理起来会如此惊艳。

“怎么样？”

“……，美呆了呀我的娘诶。”

“哈哈，就你会说话。”韩梅笑着轻轻拍了拍镜子里女儿的脸。

“我说真的嘞，”程莹从后面环抱住母亲白皙的脖子，俏脸贴心地与她的脸隔了一点距离，“真的是太便宜爸爸了。”

“哈哈，”韩梅抬起右手轻揉女儿的脑袋，开玩笑般地问道，“那你更喜欢爸爸，还是更喜欢妈妈呀？”

“当然是妈妈啦。”

程莹脱口而出，并没有多注意什么，她此时只在心里奇怪一件事:妈妈为什么今天才化这样的妆呢？

“……”韩梅悄悄看向镜中的自己，一个怪异的表情一闪而过。

“来拍张照吧。”

“好呀好呀。”程莹刚摸到自己衣兜里的手机，却看到母亲早已经举起了自己的手机。

“来，看镜头。”

拍照中的母女都笑得很好，女儿还想缠着母亲再拍几张，却被她一句话给打发了。

“你作业写完了？”

“呃……”程莹尴尬一笑，语气小声地道，“我这不是有不会的题来请教妈妈嘛。”

韩梅对着女儿嫣然一笑，后者却从中感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先写，然后把不会的整理出来。”

“好的好的。”

程莹先跑出了卧室，才做出回答。等到了自己的房间后，她才轻皱着眉回想刚才发生的事。

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片刻后，程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的那种不祥的预感，到现在依然存在。

……

黑暗的房间里，电脑屏幕的光格外耀眼。

韩梅端坐在梳妆台前，纤细的手指不停地在电脑键盘上敲击着什么。

很快，她输入了自己想要的内容，左臂竖起，手掌成拳，手肘在桌面上撑着惊艳的脸庞。

几秒过后，电脑屏幕上弹出了许多的内容。

韩梅随手点开几个，平淡的表情随着阅览的内容而渐渐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

女人的眼中映出一些内容，其中最明显的，是一个标题:莱巾村连环杀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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