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阿叔是个情感丰沛的汉子,先是搂着大兄哭了足足半宿,后来他们二人愈发投机,两人兴奋地秉烛夜谈至天明,方与阿嫂相携着回了府。
我擦擦干涩的眼睛放下纸笔,案上的要略已满满当当记了二十五页,大兄皱眉翻看着内容,一会儿圈圈一会儿画画,整个人半分疲态都无。
得这么个人物襄助,收拢河北人心自然没什么玄念了。
至于昔郑国,也就是现今定都的洛阳,虽则被王世充占领过三年,却从来不得人心,也不过去岁城破安抚后便安定下来,魏征代山东来投,刘洎代岭南来投,蜀中因是我周龙起之地而比从前联系更为紧密些,江淮也因林士弘等人安抚而十分平和,梁师都大败,关中暂且无忧虑,突厥因去岁的大雪伤了元气暂不得动,边境的防御外拓,高句丽也愿放下两国世仇与我周通商,眼下没什么大仗要打,周国正是休养生息的好时候。
“最好的修养生息便是睡觉,”大兄熬了一夜终于生了倦怠,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揽过我枕上:“阿弟,待我睡个好觉,一会儿用早膳了叫我。”
嗯,嗯,这道理很对,吃饱喝足有时间睡觉,可不就是休养生息么?
大兄心安理得地用我的胳膊作枕头,我听了他的道理,也跟着心安理得地吹了蜡烛合了眼皮,屋内一片祥和的呼噜声。
不晓得天是暗是明,只觉时间转瞬而过,再睁目便听到有人羞羞怯怯地敲门:
“天王,大王,你们醒来了吗?”
这便是和属下太过亲密的下场。
我头疼睁目,惺忪地将被里呼噜的大兄推下身,一开门便被道黑影抱着摞熟悉的物什挤到身前:“大王接着,这是魏太宰托付我的。”
不见外的属下可怕,不见外的亲近属下更可怕。
我莫名抱着崔仁师递来的文书发着呆,对方却即刻退好大一步,甩脱了什么包袱似的拍拍手掌舒了口气:“河北事务事关重大,臣与诸位同僚怕处置不当,还是交由陛下自己来,陛下好生努力,臣告辞。”
说罢“啪”地一声合上门,险些撞了我的鼻头。
推诿,推诿!
我指了指禁闭的门扇骂也未骂,深呼吸一口,反复回忆过他家妹子也就是我家阿姝的巴掌,堪堪压下了追着他打的念头。
我这姐夫事多得很,蜀中主事的时候常常控告我太过苛细,待下太过严格古板,要我多多学习我大兄的宽容仁慈云云,我嫌他烦便借口与他比试一场,自然打得他落花流水哭耶喊娘,然则不幸的不幸让阿姝见了,那可是逮住我便足足抽了我十个巴掌。
那是真抽哪!
我揉揉消了肿的脊背哀怨坐下,手里的文书还没翻开,忽然听到外头不同寻常的骚动。
“小心点,这可是最好的瓷,莫碰坏了……”
是邢窑的瓷?
我忙扔了文书激动开门,果然外头有几个侍从在抬箱。
不足膝高的大红木箱打开,里头用软布和干草做了隔断,两瓶两盆两罐,形器各样,大小相类。
成了!
木箱打开,我满心欢喜地取了一瓶抱在怀里观赏,若雪的器身和清脆的响声自然比那摞子文书更得我心,触之皮肤微凉而细润,的确达到了我的预期。
以后可以卖钱,卖很多很多的钱。
我抱着手里的器物坐在院里看得深沉,忽然伸开一只冰手摸了摸瓶身,再来回触了触我的脸蛋:“不怎么白,也不怎么滑,粗糙得很。”
谁啊这么不讲礼貌。
护短的我转身瞪了眼皱眉抱怨的阿兄:“怎么不白,怎么不滑?分明好得很,就你挑剔!”
阿兄恍若未觉地打了个懒懒的呵欠。
“喜欢便摆进屋罢,多的那三个放府库里头,省着点用。”
可是我想摆我自己屋里头。
然则仅瞟了眼对面形同虚设的屋子,尚未开口便被人义正辞严地否了。
“不可。”
什么可不可的,谁天天没事睡书房哪?
我气得要跺脚,大兄戳穿我的意图忙夺了我怀里的瓶:“你可莫听了我的话便急。我且问你,你半月前方被你家娘子抽了一顿,现下怎便又想着去人家那里,是耳朵不疼了,还是脊背好全了?再者你就是去,人家正帮你嫂娘打理织造司,现下忙得很,我劝你还是莫去给人家添乱了。”
大兄语重心长的否决下我识相地低了脑袋。
织造司如其名,是管理织布的地方,每月的初一至初五,十五至廿,廿五至三十便有官属亲眷轮值织布,织造的布匹并非买卖,而是供官用,除过织布,还有养蚕的蚕司,种菜的农司,酿酒的酒司,木工的匠司……如此分派下来,西苑的用度勉强自给自足,可谓省了不少的开销。
至于为何我要抱怨开销,还不是某人太能生,年纪轻轻女儿生了二十来个,儿子生了七八个,让他们张着嘴巴干吃饭,就是平白给百姓增赋税负担,还不如早早培养他们做工,省得浪费粮食。
“不然又得挨一顿好打。”
大兄小心翼翼地放下怀里的瓶,起身拍拍手里不存在的灰尘道。
我冷不丁打了个哆嗦,急忙摇头:“我只是,只是……”
想被抽?不对,想被打?也不对,等等,我是怎么了?
我抽抽酸涩的鼻子抹一把更为酸涩的泪,祈求地摇摇大兄的胳膊:“我大约是皮痒了,最近好生想被人打。”
大兄一脸被雷劈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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