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鸳鸯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逢时，日日与君好。

城西一户富贵人家里，一老太太寿正终寝，她的亲人们替她打点好了后事。前来奔丧吊唁的主人家的朋友们为老太太鞠了躬后，按照主人家的指引，聚到偏厅一起休息，趁主人忙着照顾前厅的客人，闲暇之余，他们唠嗑起了主人家的事情。

“老太太终生未嫁，所以长住侄子家中，也该庆幸侄子夫妇俩有够心善，才会给老太太养老送终。”

“这老太太一定是个慈眉善目的人，你瞧前厅主人家那里几个人哭的，一点都不像是装出来的，显然他们与老太太的感情是真的好。”

“老太太的确不错，我年纪小的时候见过她一次，她那时候年轻又漂亮，脾气也很好。长辈们都说谁能娶到她，可是真的是很有福分了，可惜啊，没有嫁出去。”

“说到老太太没嫁这件事，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传闻，听说老太太孤老一生，是在等一个人。别人问她在等什么人，她的回答，你们猜是什么？”

“这可猜不着，横竖都是一个她没办法嫁的人吧。”

“这个答案很接近了，她当时说啊，她在等一个永远也没办法和她在一起的人。”

......

闲聊的人在背后说起别人的事时肆无忌惮，只要当事人没有听见，他们便不会轻易收起他们的八卦之心。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有个人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听着他们说起——她的故事。

原本应该入棺的老太太没有躺在棺木之中，她走到了外面，却又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何处，因为没有人看得见她，因为她出不了这个房子。

“你仍未去投胎，可是有什么心愿？”

老太太闻声回头，见一个妙龄白衣少女正看着她浅浅地笑着，她们四目相对，老太太诧异了一下，再回头看向说话的众人时，发觉他们对突然造访的少女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时，她便了然了一件事——她也是别人看不见的存在。

“你也是鬼？”老太太问道。

白衣少女摇了摇头：“我并非鬼魂，我叫镜璇，是个半仙。”

镜璇......老太太这才注意到白衣女子额头上有一个小小的镜子模样的朱红色胎记，为她年轻漂亮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娇俏。

“原来世界真的有鬼魂与神仙的存在。”老太太自嘲道：“如今我成了鬼，连房子也出不去，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还能到哪里去。”

“如果可以出的去，你想到哪里去？”镜璇循循善诱道：“哪里是你想去的地方？”

想去哪里——当然是去那人的家里。可去了之后呢？她又能做些什么？她已下定决心今生不再与他有所牵扯，她能轻易违背自己的承诺吗？老太太在心中否定着自己的想法。

看出老太太心思的镜璇眼中含了笑意，但面上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清蓉，这是你的名字。你年幼时心仪邻家未曾有过家小的大叔，你钟情于他，他对你亦有心思，可无奈你们二人年纪相差甚大，为世人眼中所不容。他因为你而未娶妻，好不容易等你长大成人，他却因为年迈多病而过世了。等你再有了些年岁，他却已经投胎转世，成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一如你与他当年的情形，你们二人，终难圆满。”

“你怎知——”老太太清蓉诧异地看着镜璇。

“我是半仙，知晓人间事是很正常的，而且我还知道，你之所以能认得出还是幼童时期的年轻人是当年的那个人，都是因为你怀中那块鸳鸯佩的缘故。”

听到镜璇直言点名出了她怀中玉佩的名字，清蓉将玉佩从怀中拿了出来，她想了想，镜璇神通广大，或许与她的玉佩还有些渊源，便主动开口道：“他叫陆晚，这玉佩是我及笄那年，他送我的礼物。他那年四十一岁，还未娶妻，他送我礼物的时候，我可开心了，以为他是在向我求亲，想说服他与我私奔，不用顾及家中亲人的反对。可送完礼后的当天晚上，还没等我去找他时，他就已经消失了，他只给我留下了一封书信，叫我别再执着于他，他不想耽误我。”

这桩往事多年后再度回忆，依旧觉得痛心，清蓉顿了顿，接着道：“多年以后，我从别人的口中辗转得知，他已经病逝，临终前一个亲人也没有。为了避开我，他至死都没有和家里人联系过。真是好狠的心，他对我狠心，对自己更狠心。”

“所以你终生未嫁，即使等不到他回来娶你？”

“我从未奢求他能娶我，也不敢奢求能再见他一面。直到那一日，我无意中从一个在街上帮了我的孩子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那块当年他送给我的玉佩，就在那个瞬间显灵了，我知道那个孩子一定就是他，那个人已经去投胎转世了。”

鸳鸯佩是连接二人关系的一个重要东西，镜璇心中知晓它的神奇之处，可事有利弊，镜璇亦知道鸳鸯佩并非尽善尽美。

镜璇关心道：“后来呢？”

清蓉长吁一口气，缓缓道：“我假借报答他的恩情，经常去他家里，对他多有帮扶。他渐渐长大，而我一直在老去。后来，我的身体状况开始不好，我再也出不了门，也见不了他，直到我死去，我也没有再见过他一次。”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镜璇又问道。

“三年前。”

“所以，你对他后来的事情一无所知，不是吗？”

镜璇的话似乎别有深意，清蓉愣了一下，疑惑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并不要紧，重要的是那些你没看见的事情，你又错过了什么？”镜璇微微一笑，右手手掌悬空朝上，她闭上双目，默念咒语，额间的印记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手上上空渐渐变得完整的一面真实存在的镜子。

镜子纹饰精致无比，镜身隐隐发着亮光，不断慢慢旋转着。清蓉感到十分吃惊，不仅是因为镜璇无中生有的本事，更让她诧异的是她在镜面对向自己时，她分明看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那个娇俏的笑容灿烂如浩瀚星辰的她。

“这是......”比起成为鬼魂，返老还童这件事更让清蓉不可思议，她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看了看自己的皮肤，确认之后，她震惊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以镜中世界映照真实世界，一切皆有可能。你既成鬼魂，时间的枷锁对你来说就已经不起作用了，我会让你用最美的样子去见你最想见的那个人，但是——你必须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镜璇的话给了毫无目标的清蓉一个希望，她急切道：“我愿意，任何代价我都愿意，即便再也无法转世投胎，我也，我也想再见到陆晚！”她的声音随着她情绪的波动，渐渐从苍老变到清脆明亮。

“既然你已经有了这种觉悟，那么，我且送你去镜中世界看看那个人吧。”

随着镜璇的话语结束，清蓉被一道来自镜面的亮光刺得睁不开眼，再度睁开眼时，她的眼前是一座熟悉的房子。

她一眼就能认得出来，那带着小院子的宅院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她还认识了陆晚。

“陆晚，陆晚，陆晚。”

一个十岁左右的打扮得粉嫩可爱的女孩子从宅子里跑了出来，拦住了路过他们家大门口的中年男子。男子面容干净利落，看上去斯文秀气，此刻正一脸无奈地看着女孩。

女孩是清蓉，男子是陆晚。

“叫我伯伯，说了多少遍，不要直接喊我的名字，我比你爹娘都大，怎么你就是不听呢。”

小清蓉不满道：“不要，我就要叫你陆晚。”

陆晚实在费解：“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啊！”

小清蓉好似童言一般的话脱口就出，陆晚先是愣了一愣，然后苦笑一声，最终只是反问道：“清蓉，你喜欢你的爹娘和兄弟姐妹们吗？”

“喜欢。”小清蓉回答得肯定。

“可你不会直呼他们的名字吧？你对他们的喜欢，跟对我的喜欢是一样的，所以啊，你还是叫我伯伯吧。”

小清蓉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一样吗？好像又不一样。因为小清蓉心里已经默默下定了决心，不管陆晚如何拒绝，她都会直呼他的名字。什么伯伯，让这个称呼见鬼去吧。

直到多年以后，清蓉才知道那种赌气似的感情，名为爱情。

耳畔传来一声响指声，天地旋转，清蓉发现年幼时候的她长大了。

她要行及笄礼的那一日，很多人来给她送了礼物，看在她还算富裕的父亲的面子上，清蓉见到了不少有身份的人。他们对她面露微笑，可清蓉心里害怕那些人充满算计的眼神，于是她偷偷跑出了正厅，来到了她的邻居家中。

陆晚家里只有他和老母亲两个人住，陆晚虽然没有娶妻生子，但是他经商有道，生活还算充裕。

清蓉跑过去的时候，陆晚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仰望着天空，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清蓉坐在了陆晚的旁边，笑嘻嘻地伸手向他要礼物。陆晚愣了一愣，似乎是不知道这一日是清蓉的及笄礼一样。

“陆晚，给我礼物，我已经长大成人了，我可以嫁人了。”清蓉高兴地宣布着。

陆晚看着清蓉的双眼，久久没有说话，与清蓉四目相视时，他终于鼓起了勇气，将自己腰间的玉佩拆下来，递给了清蓉。

“这玉佩真好看，上面刻着鸳鸯！是送我的吗？”清蓉喜上眉梢道。

“送，送你的。”陆晚回道：“好了，礼物给你了，赶紧回去吧。”

清蓉得了从陆晚手中得来的礼物，心中开心极了，她是个掩藏不住喜怒的人，当下便嗔笑道：“陆晚，鸳鸯是两情缱绻的鸟儿，它们是一对，那作为它们主人的我们，自然也该是一对。我晚上还会过来找你，这玉佩就当是我们的信物了，我会等着你来娶我。”

陆晚完全没想到清蓉将话说得如此直接。

“清蓉，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的年纪够当你的父亲了，如果不是我早些年因为穷困潦倒失了娶亲的时机，也不至于到现在仍无子嗣。”

陆晚不明白清蓉喜欢自己什么，他只想问个明白。

“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告诉我就算我跌倒了也没关系，因为你会接住我的人。陆晚，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你了，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温柔的人。”

清蓉说完这些话，起身往门口走去，待走到了门口，她又回过头对着陆晚展露笑颜道：“陆晚，晚上见。”

等清蓉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仍然坐在台阶之上的陆晚突然埋头，掩面失声痛哭。

这一个场面是清蓉所没有见过的，她没见过陆晚哭过，也没见他失态过，她难得见到他的这一面，然而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鸳鸯佩是顺应陆晚的诚心而出现的神器。”

镜璇的声音突然出现，清蓉闻声而去，只见镜璇正从远处朝着她慢慢走来。

清蓉刚想开口问她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却发现她拿着的玉佩突然自己腾空飞起，一转眼便到了镜璇的手中，那原本黯淡无光的玉佩在镜璇手上时慢慢发出亮光。

“鸳鸯佩是唯一一件由凡人制造出来的神器，陆晚费尽心思琢玉成佩，将对你的心意倾注在玉中。玉佩显灵，便有意当你们二人的媒人，所以让不敢将鸳鸯佩送给你的陆晚迈出了这一步。”

镜璇的话让清蓉有了顿悟：“你是说，送我玉佩，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愿？”

“他送礼于你，得情于你，可他终究不敢耽误你的终生，所以他哭了，他的绝望让他远远地逃开你，他的这一世委实过得凄惨。”

清蓉恍然失神道：“是我逼的他孤苦一生，是我......”语气中尽是掩藏不住的自责。

镜璇摇了摇头，慢慢伸起她的右手，一个响指之后，她们两人面前所在的场景发生了变化。

这次是在投胎后的陆晚家中，他已长成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可一条白绫绕过黄粱，无人之时，他正打算做着可怕的事情。

“不，不可以——”清蓉马上意识到了陆晚要做什么，想要冲上去抱住陆晚时，被镜璇一个定身咒束缚住了身子。

“求你，求你救救他！救救他！”清蓉眼见阻止不了陆晚，便哭着请求镜璇的帮助，可镜璇并没有答应这个请求，她慢慢开口道：“镜中世界所做出的改变亦会改变真实世界，然而你们二人皆已成为鬼魂，怕是付不起逆天改命这种大事的等同代价。我不做亏本买卖，所以只好请你安静地在一旁看着了。”

“鬼魂？你是说他——他死了？”

“对，他死了，就死在听闻你死讯的那个晚上，一条白绫，他跟着你一起离开了世界。”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死？”清蓉完全不懂。

“鸳鸯佩让你看见了雉童身上的陆晚的前世的样子，可雉童也在你身上看到了你年轻时候的样子。前世的记忆在那一刻被烙印在他的脑海深处，他与你相处时的痛苦并不亚于你见到他时的心酸。”

镜璇的话让清蓉彻底明白了一切。

在她因为自己容易已逝而自卑的时候，他也正因为自己年纪小而难过着。他们两个总是生不相逢时，终究应了那句老话，错过，便是错过了啊。

“与你共死是他做出的决定，他只期盼着来世能与你一起出世。可鸳鸯佩却在无意中扣留了你的魂魄，若是你一直佩戴着鸳鸯佩，你将无法正常地进入六道轮回，更无法与陆晚有缘再见。”镜璇一边说着，一边将鸳鸯佩扔上了天空，鸳鸯佩高悬半空，在镜璇默念咒语输送仙力的时候，它发出的光芒渐渐变得刺眼。

只片刻的功夫，鸳鸯佩重新回到镜璇的手上。

“你们应该庆幸，它并没有被污染，只是因为神力有限，无法实现你们的心愿。”镜璇继续说道：“我送你去轮回转世的条件是你要将鸳鸯佩交付给我，鸳鸯佩是陆晚所有，又被转赠给你，便是你的东西，你若能让出玉佩......”

不等镜璇说完话，清蓉感激地看着她道：“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不需再多言其他，镜璇长袖一挥，镜中世界慢慢崩塌。

几日后，城西官家老爷的府邸后宅内，官家夫人难产了一天一夜的孩子终于平安诞下，是个健康的男孩。

孩子刚落地只哭了一声，随后便没有再哭过，众人只当他是个天生的笑娃娃，也不去在意什么，这个时候，突然有位道姑打扮的年轻女子敲开了府邸大门，说是她眼见飞火流星落到院内，此等奇观预示着宅门中将出一位杰出的子弟。

官家老爷见女子虽然模样年轻，但面容洁白漂亮，额间还有一个十分罕见的朱红色印记，似乎真的颇有仙缘的样子，便信了她的话，让她进屋看刚出生的小公子。

“此子必将一生顺遂，而且会娶到一位可以相伴到老的妻子，只要他一直拿着这半块玉佩的话。”道姑从手里变出一块带着鸳鸯戏水图案的玉佩，而那块玉佩显然已经被完整地一分为二了。

“另外半块呢？”官家老爷看着这个东西有些玄乎，便好奇地问道。

“另一个——我会戴到一个刚出生的女娃娃身上。”

官家老爷起了兴致，刚想进一步追问真实情况，却眼见着镜璇一个转身，便从他们房间里面消失掉了，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鸳鸯佩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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