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林夕:他是一个农民。我那平凡的父亲,在黑土间耕耘柴米油盐一日三餐。父亲喜欢守望着父辈的士地,喜欢守望着渐远的我。我上学,他入田。这十年,我们的交集大多在他接送我上下学的一刻钟。他从不像其他父亲一样喜欢牵着孩子的手。我所见最多的,便是他的背影。父亲曾经有一道健气有力的背影,虽在熙壤的人群中从不吸睛,但步步生风。年幼的我,在他身后吃力地跟着,看阳光折射过青草上未睎的晨露,随之洇入父亲沾着泥土的裤腿。他说,我已经不需要牵着手走路,自己的书包也要自己背好。父亲走得很快,差点快过了时间细密的针脚。我跑出的一身热汗,几乎在微凉的晨风里蒸出白汽。柳絮缠着衣角,掠过翻绿的豆田。父亲告诉我,等榆钱落满地的时候,我就要上小学了。他送我上学,只不过新添了一辆自行车。他弯着腰,仔细地为我安上座椅——一个小小的、用硬铁丝制成,小筐似的。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他耸一耸地用力拧紧螺丝。我大概是长高了,可以越过他弓着的背,看到他脸颈上闪光的浊汗。他骑车载我也弯着腰,背影随着链条单调的传动起一伏。他急于农事。我不甚在意,随手揽过路边的柳条,车一过,留下一把纷纷扬扬的窄叶。这柳叶一落地,便被姗姗来迟的秋意裏挟。过眼的葱茏风光悉数泛黄,褪尽温度的西风如约催雁南下衡阳。我上了初中,不再要人接送。秋天的白日究竟是短了些,放学时的暮色早早消融了万物清晰的眉目。父亲来接我,他疲惫的身影被夕晖拉得很长,长过一夜映月的柳枝,长过我书册里生涩的诗。他的背影缀着细土,一步一落,落了我满眼。我不知怎的,鼻酸泪落。我长得高了些,抽长的身量轻松赶上他疲乏的脚步,我便看见他的眼。布满血丝的浊目,不清明,却也能映出眼睑下那未洗的浮灰。等轰然落了一场如席的雪,农事才要宣告结束,土地和人都陷入奔劳后的空乏静寂。父亲欢喜地开回他的新车,欢喜地对我讲,我可以坐他的车去上学。他要送我去离家九十里远的重点高中,他不希望我同祖祖辈辈一样,向土地讨要生活。可他又告诉我,有了车,我可以更方便地回家探看。我隔窗看他扫车上的积雪,背影透出股孩子一样单纯的快乐。父亲坐在柴堆上照看炉子里的火,在柴烟和淡淡的煤石气味中低头睡去。这是他为一秋的收获,为我免于雪中跋涉所付出的代价。他的背影几乎是蜷在炉火跃动的光中,与柴薪哔剥的梦呓唱和,明灭着被时光淹没。他老了些,我想。我似是汲着他的生命长大,眼见他一日日衰萎下去。但父亲平凡的背影,永远是我地平线上最伟岸的屹立。我想,在未来六月的某天,晨曦刚惊醒陌上新柳的时辰,我会向他交付我的成长——我踏着他的背影走出的坦途。我想见他痛快地大笑,笑出泪来,笑出泪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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