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椅上的猫

Chapter 1 还珠

01 突然到来的病痛

“一切都往好处想，也是一种病态。”

—陀思妥耶夫斯基 《罪与罚》

第二天早上，夏沐风醒得比我早。我迷迷糊糊当中随手一摸，发现昨晚丢在床上的那本《罪与罚》不见了。接着就反应过来，夏沐风起床了，按照惯例，他应该偷偷溜去客厅撸猫了。不对，他以前早起撸猫可不会带本书，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穿好衣服下了楼，发现猫砂盆里添了新的猫粮，沙发上放着夏沐风的全身蜡像，甚至还有一个樱桃木烟斗，看上去有点旧了。但从磨损程度看，这东西不太常用，应该是某件案子的纪念品。

那本翻开的《罪与罚》静静地躺在书床上，还有一张字条：

亲爱的朋友：

我去河堤散步了，大概四十分钟才能回来。一月间柳树发芽，我试试能不能找到它们可爱的小绿花，要是找到了，就当做农历新年的小礼物送给你。

注：柳树是先开花，后发芽的，这是常识。

后面还有一首贺知章的诗，“细叶”二字写得纤细端庄，乍一看有些娟秀。夏沐风真有些孩子气，对病人来说，这非常宝贵。

书桌上还堆积着这三天所有的报纸，夏沐风在其中一些报纸上做了详细的圈点批注。

这一部分的报纸都在讨论沈绛珠失踪的事情，信息非常不充足，有些猜测更是毫无营养。

我大致浏览了所有的报纸，拼凑出了以下这些真实性相对较高的信息：

沈绛珠，二十六岁，前天下午失踪。有三份报纸指出，他是出去拜访一个朋友，之后就没再出现过。

她有些时候和母亲住在一起，大多数时候独居，失踪的那一天她在独居。

发现她失踪的人是她的朋友，昨天上午来找她散步，但只找到了她留下的字条，说她要出一趟远门。

虽然有份报纸信誓旦旦地写道：“像她这样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不可能一连穿过五条街而没人看到。”但的确没人看到她，关于沈绛珠的失踪，所有的信息都来自于那张她亲笔写的字条，这是很致命的。

一切都模模糊糊，线索基本没有，那颗珠子没有找到，但是，谁知道呢？她是戴着珠子出了门？还是把珠子放在了一个很难找到的地方？

一切的猜测都云里雾里，一切的推论都是主观臆断，调查的起点究竟在哪儿呢？我不知道。

越想越迷茫，我又一次翻开了《罪与罚》，从头开始看，这一次居然看进去了一些，不过，“一切都往好处想，也是一种病态。”这句话到底对不对呢？

我决定在家里待一会儿，等夏沐风回来，同时，为了推进调查，我分别询问了洛鸣和徐玉。

洛鸣对此略有耳闻，但他并不清楚珠子的事，顺便给我讲了讲调查失踪案的难度，最后提供了沈绛珠的住址：“你要是实在感兴趣，就不得不跑一趟了，她住得挺远的。”

我又给徐玉打了个电话，她立刻喋喋不休起来：“哎呀，你是不知道，这件事很难办哦。”

“对记者来说，还能有什么难事呢？”我问。

“我不是那种为了流量和曝光度胡编乱造的人，我只想要真相。”徐玉叹了口气：“如果我那些同行能少说点话就好了。”

“我准备调查这件事。”我说。

“嗯？你是准备亲自过来还是体验一下运筹帷幄的感觉呢？”

“我更倾向于亲自过来。”我回答。

之后，我突然反应过来，柳树的花期在2—3月，一月的柳树基本上不可能开花。那么，侦探先生去做什么了？他这个小小的谎言有什么目的？

我决定出去找他，这种情况下，如果他也失踪了，那就糟糕透了。

但是转念一想，既然夏沐风说过了要回来，那基本上是能回来的。至于守不守时，那另说。

过了十多分钟，夏沐风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只小狗，体型纤细，脖子很长，耳朵却很小，有一个窄窄的脑袋。

“我猜到你要去亲自调查，所以把这个小家伙交给你了。”夏沐风笑了笑。

“这是？”

“世界上最好的猎犬，没有之一。”他俯下身，摸了摸小狗的头，后者娴熟地蹭了蹭他的手：“这一只，几乎可以说是整个犬种当中最完美的，脾气和我非常像，并且没有那么古怪。”

夏沐风大笑：“哈哈哈……欢呼吧，我的朋友，世界上最懒惰，最优雅，最迅捷，最忠诚的猎犬就在我们面前。上帝啊，它还是淡橘色的，我唯一一次因为自己的审美而自满就和它有关。”

“灵缇犬？”

“一个法国教士的礼物，和一件有趣的案子有关。”夏沐风笑了笑：“那次也是找东西，不过失主是一位法国领事，失物是一份三亿美元的投资文件，只签了一半就被偷了。窃贼是一个不错的间谍，哈，一个很不错的大傻瓜。”

“那你这人脉有点广啊，下至普普通通的乞讨老人，上至一国领事。”我说：“我要是有你这种人脉，泼天的富贵都能拿来洗头。”

“哈哈哈，我确实很难融入上流社会，甚至很难融入人类社会。不过，无产阶级中间安静和谐的空气比上流社会的香风更对我胃口，这倒是实话。”夏沐风回忆道：“那一次，中法双方阵容之豪华，百年难遇。欧洲警界永远的救世主，世界唯一的咨询侦探，还有法国最优秀的教士……这样完全不可能输嘛。”

“等会儿？欧洲警界永远的救世主？该不会是……？”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就是老神父啊，我觉得你应该更早发现的。”夏沐风笑得浑身发颤：“就凭他敢一个人前往暴乱发生地，就不可能是凡夫俗子了。”

“这只小狗叫什么名字呢？”我问。

“拉瓦锡，原因是我经常带着它做化学实验。”

“希望它不会对证券交易感兴趣吧。”我笑了笑。

“小狗可不会反对，因为它懒得反对。”夏沐风笑了笑：“好啦，陪它待一会儿，让它熟悉你的气味，然后就可以去调查任何事情了。”

“可是你还没吃饭呢？”我有点担心。

“好吧，也许我应该陪你一起去。”侦探先生又摸了摸灵缇犬的小脑袋：“嗯，乖孩子，我不会丢下你的。”

上午九点，我们步行穿过了整个辖区，来到了涪江边上，据说沈绛珠就住在这附近。

为了保证行动的合法性，洛鸣亲自带着人过来，他看到夏沐风也在，明显很惊讶：“你不是病了吗？怎么还来呢？”

“我有必要亲自来，这只狗有点怕生。”夏沐风笑了笑。

“你倒是思虑周全，查个疑似失踪案把警犬都带上了。”

“不不不，比警犬好得多。”

一路闲聊，发现双方掌握的信息差不多之后，洛鸣感叹道：“我还没查过新近发生的失踪案呢。”

“是啊，以前我们一直在和陈年旧事打交道。”夏沐风点点头：“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一会儿要是有溜门撬锁之类的事，也拜托你了。”洛鸣拍了拍夏沐风的肩膀。

“怎么？压榨伤病员劳动力？”夏沐风笑了笑。

“这不是显得您老手法娴熟，空前绝后嘛。”洛鸣笑着夸他。

“我有那么老？”

“反正看着不像年轻人。”

“好吧，我估计快到了，五十二号，五十四号，就是这里。”夏沐风点点头。

“南河路的公寓……”我向前看了看，数量极其可观的老式建筑映入眼帘。

“啊……要爬几楼来着？”我问。

“六层楼，704。”夏沐风回答。

“平均每层楼七到九步，六层楼就是……”

“还要算到经过每个转角处所用的时间。”我的朋友笑了笑。

“哎呀不行不行，光是想想都觉得好累。”我顺手把夏沐风拉过来扶着。

“哈哈哈，如果是多年以前，我们肯定会不谋而合的。”夏沐风眨眨眼。

爬上去比想象中要简单得多，夏沐风的体力比往常稍显不足，不过在搀扶之下依旧很轻松。

到了门外，夏沐风很顺畅地打开了门，“咔哒咔哒”的开锁声还是一样悦耳。

“进来吧，小狗优先。”侦探先生笑眯眯地望着我们。

那只可爱的灵缇犬安安静静地走进房间，四处张望，用鼻子嗅着什么东西。

剩下的人依次进来，洛鸣去了厨房，夏沐风在客厅里打着转，临时被拉来的警官更倾向于翻找抽屉。

我对客厅里的一张波斯地毯很感兴趣，正在认真思考它是不是真品，身旁的灵缇犬轻轻叫着，想把这张两米见方的毯子掀开。

“怎么了？”我翻开毯子的一角，灵缇犬欣喜地伸出前爪，把一块碎瓷片抓了回来。

这块瓷片碎得很不规整，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更难判断是从什么东西上掉下来的，不过我总有一种预感，这块碎瓷片一定属于某件瓷器。

于是，像所有的侦探小说一样，我开始翻找地毯其余的边边角角，期待着找到更多的碎瓷片。但是，我失败了，地毯下的碎瓷片有且仅有那一块，像一个难解的谜题。

“专注，我的朋友，专注。”夏沐风轻柔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但他就在我身边，这种感觉很奇妙。

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红酒味，地毯上有一块不小的酒渍，有一杯红酒洒或者倒在了地毯上，没有找到红酒杯。

从地毯的干燥程度判断，红酒洒出的路径大致是一条直线，那么，追踪到这条线的终点就有可能找到……

“恭喜你……不过不要走……”又是那个遥远的声音。

“刚才是你在说话吗？”我向夏沐风走去，他正在欣赏墙上挂着的风景画，一共三幅，都出自沈绛珠之手。日期分别是“2017.5”，“2018.10”，“2019.12”。

“并没有。”夏沐风笑了笑，眼神中闪边一丝微不可察的惊讶。

“画框！画框！看看画框！”就在我注视夏沐风的时候，那个声音清晰地响起，在我的脑海中……

三个画框都有轻微歪斜，第一个画框的右下角掉了一块漆，是被蹭掉的。

所以，这间屋子里曾经发生过追逐，扭打，乃至谋杀？

“不，不对，餐桌，餐桌……”那个声音又来了。

餐桌在地毯后面，常用的椅子在餐桌内侧，地毯上没有碎玻璃和血迹。

独自酗酒，然后酒洒在了地毯上？

“不，不对，搭配错了，错了……”我已经开始习惯了。

不是酗酒？

“至少……不在这里……”

碎瓷片？盘子？从这里摔盘子，碎片落到了地毯下？

“不对，是滑到地毯下，碎片的尖锐部分被磕掉了……”

这样的话……碎瓷片会在哪儿呢？

“你知道的，垃圾桶……”

然后，我看向垃圾桶，发现了更多的碎瓷片，有些已经彻底粉碎了。

“去书房看看吧……”这一次，脑海中的声音和夏沐风的声音完全重叠。

“为什么呢？”我问。

“当然，如果你更想看看那瓶喝过的红酒，去厨房翻翻橱柜吧。”夏沐风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去了厨房，在橱柜里找到了不少空瓶子，一瓶没喝完的红酒，还有三瓶未开封的。

我把那瓶喝过的红酒拿了出来，根据瓶身的标签，这瓶红酒的净含量是750毫升，而剩下的部分，目测不足200毫升。

“发票，发票……”它似乎很喜欢词语的重复。

“有发票吗？”我问洛鸣。

“找到了几张，都是2021年的。”洛鸣头也不抬地说：“不过有点奇怪，这样一个有些名气的演员，怎么只买五百块钱以下的廉价红酒啊？”说着，他把发票递给我。

这样看来，沈绛珠的经济状况出现了问题？

“愚蠢！抛开剂量谈毒性，太蠢了！”它有点生气。

不是经济状况的问题，而是量变引起质变？因为酗酒成瘾，对酒的阈值渐渐拉高，所以才会买廉价红酒？

“正确，要不要翻翻冰箱，煮个鸡蛋吃？”它的建议真奇怪，不过我还是看了看冰箱里的鸡蛋，从新鲜程度上判断，这些鸡蛋确实是三天以内买的。

这么看，沈绛珠失踪那天的早上，还去买过鸡蛋，这又是一条线索。

“太棒了，再想想，她为什么在短时间内变化这么大？早上去买了鸡蛋，中午或下午就离家出走了。”它问。

精神问题？心理疾病？

“存疑，我猜是对的。”脑海中的声音总算有了点情绪。

红酒的痕迹只有一条，地板上没有红酒，墙壁离地毯很远，所以，画框上的撞击痕迹并不是酒后造成的。进一步想，红酒洒在地毯上和画框遭受撞击明显是发生在不同的两天里，洒出红酒应该发生在某天深夜，应该就是沈绛珠失踪的前夜。而画框上的磨损，发生在她失踪之前。

“我去书房看看。”我说。

“啊？这才过了三分钟呢。”洛鸣说。

“这里没什么可查的了，很危险，这个案子很危险。”我说。

“虽然不太明白，不过你这么认为肯定有道理，我陪你去看看吧，小夏要去吗？”洛鸣问。

“当然。”夏沐风点点头：“建议戴好手套。”

我们四个戴好手套，牵着灵缇犬进了书房，这只可靠的小狗再次从抽屉里翻出了一个小玻璃瓶，瓶身上有一片粘连着的碎纸，应该是被撕掉的标签。瓶子基本上是空的，只有瓶底有一点点白色粉末。

“开盖，闻。”夏沐风敲了敲书桌。

我打开盖子，一股浓重的咸味直往上窜。

“马上拧回去，这东西有轻微毒性，吸入太多会头晕恶心然后把胃酸吐出来。”夏沐风说完，捂住口鼻。

我一边捂住口鼻一边拧紧瓶盖，顺便把小狗往回拉。做完这一切，我问：“所以这东西是什么？”

“溴化钾，溴化钠和溴化铵的混合片剂，俗称三溴片。是一种常见的镇痛药，用于神经衰弱和臆症，也属于泛用性较强的精神类药物。”夏沐风如数家珍：“浓烈的咸味是溴化钾最显著的物理特征，同时具有引湿性，这一点和上一个案子里木炭粉的吸湿性不同，要加以区别。”

“那沈绛珠就很有可能患有精神疾病或有心理疾病了。”我说。

“嗯，而且还是毁灭性最强的那一种，非常危险，非常危险。”夏沐风点点头：“同志们，我们必须赶快……”

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向后一倒，跌坐在书房的椅子上，灵缇犬呜咽着，蹭了蹭他的手。

五分钟后，他缓缓睁开眼睛，像死里逃生的溺水者一样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夏沐风扫视着神色凝重的我们，抱歉地说：“这一下，我又行动不便了，真粗鲁……要是每次恢复尘封的记忆都这样，那我就必须对失忆的叶言芝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了。”

“你想起什么了？”洛鸣关切地问。

“一些和本案无关的小事，等有空处理个人事务的时候，我会去调查的。”夏沐风轻描淡写地说：“在这件案子里，我的智力会暂时失去可靠性，只能拜托各位了。必须阻止一个心理疾病患者孤身涉险。”

“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洛鸣郑重地说。

“行了，去调查吧。我需要蔡恩霖陪着。”夏沐风笑了笑：“当然，如果遇到了困难，欢迎提问，咨询侦探的功能在昏迷和死亡之前，永远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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