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病人

Chapter 4 发疯的教授

03 第二个岛田洁

夏沐风非常高兴地和我们聊起了天，我对自己的唐突到访深表歉意，并询问有没有打扰到他。

“并没有哦，虽然目前我手上确实有那么十一二件案子，但都是很无聊的。你知道的，它们确实很重要，但又都是一些无足轻重，没有营养的无聊琐事。”他苦着一张脸：“你们要是再不来，我就只能靠写实用的自杀计划打发时间了。”

“你知道我们会来？”李栀震惊了。

“那边的桌子上不是有四片面包吗？这就足以证明一切了。”夏沐风笑了笑。

“你是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这个城市像一张大号的蜘蛛网，每个人都是一只忙于结网的蜘蛛。有的蜘蛛很大，有的蜘蛛很小，而我就是那只一直呆在蛛网中央的蜘蛛，而且不怎么乐意出力织网。”夏沐风眨眨眼：“用机械唯物主义者的话说，我是一个万恶的既得利益者。”

“明白了，和莫里亚蒂教授差不多嘛。”李栀笑了起来：“没想到，生活中还真有这样的人。”

“恐怕我比莫里亚蒂教授要危险得多，只是因为长年抱病在身，懒得去危害社会而已。”侦探先生笑眯眯地望着我们。

“巧了，我也是，你什么病啊？”李栀兴致勃勃地问。

当一个病人遇见另一个病人时，这个病人原有的，由疾病带来的自卑就会消失殆尽。这实在是一切心理现象中最有趣的那一个，也是我和夏沐风都乐意看到的。

“我啊，肺病及其并发症，还有遗传性的人格障碍，总之是那种会被绝大多数人讨厌的类型吧……”夏沐风笑了笑。

“巧了，我也有肺病。”李栀眼睛放光：“你咳过血吗？”

“小时候咳的次数比较多，不过上了初中之后就没怎么咳了。最近一次咳是在上半年，之后发了一次低烧，再然后就没事了。”夏沐风笑着说。

“这样啊……但是你看起来很健康，只是脸上勉强看得出来生过病……”

“正是因为身体抱恙，所以才更需要锻炼啊。”侦探先生笑了笑：“只要能找到正确的方法，那么，无论怎样都可以锻炼到你的身体。”

“嗯……有道理。”我的朋友点点头：“不过你是做什么的？”

“和小说里一样，我是个心理医生，咨询侦探，业余占卜师，画家，小提琴家，解迷爱好者……”夏沐风认认真真地掰着手指头说：“还有人说，我是个神学家，神智学者，神秘学家和语言天才。不过我个人其实对神学不怎么感兴趣，学完想学的东西之后就把它放过去了。”

“不是吧？”我的朋友白了我一眼：“小蔡你你你……你写的是真事啊？”

“不可以吗？”我用一种清澈，真诚且无辜的眼神凝视着她。

“太离谱了，太犯规了！你这是要靠自我内卷把同行都卷死吗？”

“我澄清一下，我们两个其实都是摸鱼佬，内卷？不存在的。”我笑了笑。

“我确实是非常罕见的懒惰之人哦，只会对有趣的案子和既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子感兴趣。”夏沐风笑着说。

“要是按照你的智力水平和审美水准来，这个问题的难度会不会轻易超过罗辑通过自己的描述找出庄颜啊？”我吐槽。

“嗯……很有可能哦。”他回答。

“你这也有些过于诚实了吧……”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哈哈哈哈哈……”夏沐风笑了起来：“不过一个有趣的迷题对我的吸引力永远大于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方便问一下，那十二件案子真的像你说的那么无聊吗？”李栀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感兴趣，于是她兴致勃勃地问出了那个我们都想知道的问题。

“啊，老实说，我们亲爱的推理小说家一定会觉得无聊的。”夏沐风笑眯眯地望着我。

“怎么会呢？我对你的经历一直很好奇，尤其是你在我不在身边的情况下独自处理了十二件案子……我感觉我怎么跟错过了一亿彩票开奖似的？”我小声嘟囔了一句。

“我也很感兴趣哦。”李栀笑着说。

“那么……”夏沐风起身拿出一本最近两个月的案件记录，翻了翻：“青年广场的小事，手法极其低劣的藏尸案，无聊。”

“第二个……失忆的The question小姐是谁？验验血就知道了。叶言芝？这是我三年前提出的设想……”

“等等，这难道不是学校里的灵异怪谈吗？还真有这个人？”李栀震惊了。

“不准确，”冯植说：“我和同届学生听到的事实是，这个学生跳楼自杀，但始终没有找到尸体，她的动机也成了一个谜。”

“后续呢后续呢？”李栀兴致勃勃地问。（她今晚的兴致似乎一直很高，这是好事。）

“当时有一个受过她帮助的学生一直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无论警方怎么劝慰，怎么疏导，都没有起到什么用处。”

“据说所有常规的和非常规的心理疏导方法都在那个学生的疗程中运用过，但没有效果，他依旧非常坚定地认为叶言芝没有死。”

“后来，医生们束手无策，一致认为那个孩子有偏执型人格障碍，心理受到了严重创伤，精神上受到了严重的刺激。后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冯植评价说：“也许，这还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呢。”

“人格障碍，人格障碍……”李栀念叨着：“事情的真相应该是……”

“没错！三年前那个不近人情的偏执狂正是本人！”夏沐风笑了笑，鼓起掌来：“你的进步很明显嘛，总算是开始具有一个侦探所应有的胆魄了。”

“那你找出真相了吗？”冯植问。

“算是吧，不过有尾无头，是不适合用来写推理小说的。我恐怕还要花上很多时间才能彻底找出真相。”夏沐风苦笑：“暂时失败的感觉比彻底失败还要令人不爽呢……”

“嗯……确实很复杂，有时间的话，给我们详细讲讲吧。”冯植笑了笑：“和这件事比起来，我的问题恐怕只是虚有其表吧，说难听点，这个问题还可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

“当然需要详细讲讲，不过我觉得李栀小姐一定会嫌我啰嗦的，还是先讲讲一些有头有尾的，完整的案子吧。”

“好啊，悉听尊便。”冯植笑了起来：“反正我们还有整整三天的假期呢，我的那件小事无论什么时候说都是可以的。”

“第三件，医学院学生的谋杀，也是一件情杀案……”夏沐风顿了顿：“手法不错，但太自负了。蠢货。”

“第四件到第九件，无聊的小事。”

“第十件，市区西郊的红色密室，在我的印象里，几乎七成以上的犯罪事件都集中在西郊。”

“那是个物理机械式密室，乍看上去挺唬人的，结果那个傻瓜罪犯在密室外面的水管上留下了脚印，和嫌疑人的鞋子稍一对比就抓出来了。”

“那为什么会找到你呢？按理说警方应该能解决啊？”冯植兴致勃勃地问。

“因为他们被误导了，就像你们最开始玩的那个推理游戏。”夏沐风笑了笑：“高明的设计者可以在自己不出面的情况下让两个处在同一阵营，有着相同目标的玩家自己算计自己，最终误入歧途。而关键的问题是，他们自以为找到的真相其实是凶手精心设计的障眼法。”

“也就是说，这个密室披着心理误导密室的外壳，但实际上是个物理机械密室？”李栀两眼放光。

“嗯，而且最开始，这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自缢案件。”夏沐风眨眨眼：“我想，凶手如果不是遇上了我，他是完全可以实现一场完美犯罪的。”

“看来，最后反倒是你算计了凶手嘛。”

“这年头的犯罪分子真可谓是越俎代庖，没有一点儿爱岗敬业精神，连我这种冷心冷性的人有时候都觉得自己胜之不武呢。”侦探先生以一种非常孩子气的语气吐槽道。

“这对社会来说，不失为一件大好事啊。”冯植拍了拍夏沐风的肩膀，笑着说。

“是啊，对社会来说，这种事情越多越好。”夏沐风笑了笑：“可是对我来说，对我这种解迷爱好者，腐烂尸体的宠儿，失踪案专业户来说，如果没有有趣的谜题摆在我面前让我解决的话，我会非常无聊的。而无聊又会滋生痛苦，痛苦又会让人想死……这完全就是个恶性循环嘛。”

“刚刚那个案子不是也很有意思吗？”李栀问。

“是很有意思，但是远远设有达到我原本的预期。”夏沐风苦笑：“换句话说，当我复原了整件案子的本来面貌之后，发现它原来并不值得我付出那么多精力，自然会觉得空虚寂寞呀，这就是所谓的天才的诅咒吧。”

“如果你真是个机会主义者的话，你为什么会在明知案件很无聊，不值得你投入更多精力的情况下依旧选择冲在最前线，帮助警方找出案件的真相呢？你完全可以选择不帮助他们找出真相嘛，因为他们是一群大傻瓜，而一般情况下的案件在你看来都很无聊。”

李栀笑了笑：“所以，到此为止，只是单纯爱好解迷这个动机，这个模棱两可的动机已经不能支撑起你后来的所作所为了。那么，我想听听你这样做真正的动机，那个被你藏在内心深处，足以支撑你一切的所作所为的动机。”

这也是我一直以来都想弄明白的问题，我知道侦探先生是个神秘，有着自己的理想，同时彬彬有礼，也有自己的小脾气的好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真实存在的天才。但我不了解他这样做的动机，“兴趣”这个动机是所有动机当中最为模棱两可的一种，而模棱两可的条件其实是最经不起细致的分析和推理的。

一旦把这个条件放在一个严谨的，环环相扣的逻辑链条之中，它最终的结局只有，也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作为追求真相之路上的障碍，被矢志不渝的，一心追求真相的人们抛在身后。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夏沐风的回答也同样令人永生难忘，我终于接触到了这位既神秘，又离经叛道的天才真正的处世哲学。

他是这样回答的：

“不错，兴趣并不是我这样做的真正的动机，当然，传统的，烂大街的正义感更不是我这样做的动机。”

“那么，我真正的动机，那个既符合逻辑，又合乎情理，也符合道德的动机，那个藏起来的，看似无迹可寻，实则无处不在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呢？”

夏沐风微笑着，他的目光中蕴藏着千丝万缕的，温暖而仁慈的笑意，依次扫过冯植，李栀，最后停留在我的身上。

“我的侦探生涯每延续一日，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的探索就一日不曾停歇。”

“我找到的答案是，既然从智力水平上来讲，这个世界上一直都是傻瓜多于聪明人，普通人远多于所谓的精英人士，无产阶级远比精英阶层庞大千百倍，那么，如果一个邪恶的傻瓜向另一个无辜的傻瓜举起屠刀，我们应该做什么呢？”

“在这样的情景中，有些聪明人，或者说，绝大多数的，智力水平上的聪明人都会选择袖手旁观。因为聪明这个词的另一面，是利己主义，是卖友求荣，是无所不用其极的，设有尽头的互相算计。”

“而这种行为是我所厌恶的，就像耶稣厌恶尼哥拉一党人的所作所为那样。”

“我想，如果所有的聪明人都选择对傻瓜之间的打打杀杀袖手旁观或者漠然视之的活，我能看到的结局是，那些善良的傻瓜都会成为那些邪恶的傻瓜的猎物，最后的最后，这个城市，这个国家乃至这个世界都会变成坏人和怪物们的领地。”

“我想，一个没有好人的世界一定违背了天主和上帝的意志，这不是重点，因为我们无法证明造物主是真实存在的，当然，我们也无法证伪。造物主这个概念是模棱两可的，虽然无法进行推理，但也是有趣的。”

“我可以证明的是，没有一个认真工作，认真生活的好傻瓜想被那些坏傻瓜杀掉。违背一个人本来的自由意志是不对的，那么，随意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一定是不对的，因为生命权的背后，正是最纯粹的自由意志。”

“既然这是不对的，那么从理性上来讲，修正不该存在的错误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而傻瓜们虽然傻，但总还是好的傻瓜多一些，那么，当这些智力平平的好傻瓜遇到了他们自认为无法解释的事情而找到我时，我永远有责任帮助他们解决问题，哪怕以我的眼光来看，这些问题大部分时候都是无聊透顶的小事。”

“我的动机是，正因为我的智力高出常人一截，那么，我一个人的兴趣就更不能建立在千百人遭受困难的基础上。聪明人本来就应该保护傻瓜嘛。”

夏沐风笑了起来：“一百件案子里，总有一两件是有趣的，如果傻瓜们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那我偶尔忍受一下寂寞无聊的生活又有什么困难的呢？只不过我平常总是要骂骂无聊的生活和一些愚蠢至极的傻瓜，逞逞口舌之快罢了。”

“不过呢，我应该还是挺喜欢这些傻瓜的。”夏沐风眨眨眼：“这就是我的动机了，如何呢？能说服你吗？”他问李栀。

我的朋友震惊了：“不会吧？生活中还真有这种人啊？”

“我吗？在你看来，我应该是个怎样的人呢？”夏沐风笑着问。

“第二个岛田洁。”李栀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侦探先生第一次热烈而直接地流露出人类所应有的情感。

夏沐风认真地盯着她，就像在看一个早已相识的旧友，他的眼睛里，或许短暂的蒙上了一层水雾，只不过我并没有看清楚。

“谢谢你，谢谢你……”最后，他十分克制地选择了这句最寻常的感谢之辞，握了握李栀的手。

这件小事让我发现，这个遗世独立，离经叛道的天才其实也是一个需要朋友关心，渴望着他人称赞的人，一个认真工作，认真生活的人，一个活生生的普通人。

横亘在我眼前的迷雾总算渐渐散开，此前一直困扰着我的，那种来自于夏沐风的不真实感随着这件小事的发生而消失殆尽。

“也许，我应该多回来看看他，独自忍受孤独实在是太糟糕了……”我想。

“那你会亲自记录那个红色密室的事情吗？我很感兴趣。”

“我应该不会吧……”夏沐风笑了笑：“我最讨厌写作文了，不过你可以去问问唐医生……”

“那也是真事吗？”

“当你在一篇小说中看到了一件真事，你就要做好这整篇小说里写的都是真事的心理准备了。”夏沐风笑了笑。

“对哦，哎呀，我又被算计了。”李栀苦笑：“我该不会是什么无药可救的笨蛋吧？”

“不不不，有些东西你不需要明白，因为那是诡计和欺诈，而有些东西你不明白也没关系，因为那是爱。”夏沐风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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