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病人

Chapter 4 发疯的教授

01 漫长的一日

我在大学里的头一年，和夏沐风的联系就不怎么紧密了，因为学校里的生活过于平静单调，我实在是想不出用什么事情才能打扰到他。

那是2021年秋天的事，时间应该是十月下旬，刚开学不久，我也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其中和我关系最好的，是一个叫李栀的文学系学生。

她的个子在女生中算得上很高，足足有六英尺，也就是一点八二米左右，这我亲自量过。之所以用英制尺码，是因为我本人对数字特有的严谨习惯，我很喜欢研究一些小小的代数学问题。

在之前九次对李栀身高的测量中，她的实际身高无一例外的比一百八十二厘米还要多出四毫米整，那她的准确身高自然就应该是六英尺了。

我们是在一次有关中国瓷器史的选修课上认识的，瓷器又正好是文学艺术的重要载体，所以在那门课上经常会看到几个来混混学分的文学系学生，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来学习基础知识的，真正的入门级瓷器爱好者。而我的新相识正是后者中最为优秀的一个。

而我在大部分同级学生的认知中，是一个刚出道不久的推理小说作家，毕竟没有人愿意相信一个料事如神，但仅凭兴趣做事的，同时并不嫉恶如仇，甚至以猎杀罪犯为乐，精通刺杀技巧，热衷于藏匿刀子和研究人类的可食用性的人是真实存在的。他们都以为，“夏沐风”是文学创作的产物。

作为侦探来说，我的朋友确实是反常识的，他更适合被描述成一个强大的罪犯，他的身上有太多曾经那些危险罪犯的影子：杰弗里.达默，泰德.邦迪，开膛手杰克……甚至是书中的汉尼拔医生，传说中的罗马尼亚大公，一切怪物的始祖，穿刺公德古拉……

但我的朋友的确是个优雅，神秘而富有爱心的人，反倒很像七十圣人中的路加医生。我想，这也许就是他的魅力所在。

说回我的新朋友李栀，除了身材高挑之外，她也是个病人，我很难说她和夏沐风相比谁病得更严重。

她很漂亮，皮肤白净，有了夏沐风给我带来的经验，我养成了凡是看见皮肤白净的人就要观察观察，分析这些人是不是患上肺病的习惯。

而她的脸上，确实常常浮现出一种肺病患者常有的，病态的苍白，似乎从来没有过红润健康的血色。我想，她一定病得很久，不过这也只是推测。

三天后的十月二十四日，一个愉快的星期天，宿舍里除我之外空无一人，其他人三三两两，相约出去散散心，顺便出去逛一圈，大概要晚上才会回来。

而我向来对社交活动不感兴趣，又刚好要整理《退休的颜料商》那件案子的资料，准备把那些琐碎的传记汇总一下，然后慢慢开始新一轮的写作，室友们也表示理解，嘱咐我按时吃饭，按时喝水，尽量不要久坐之后，她们就出去了（想必她们印象里的作家都是废寝忘食，才华横溢的人吧。）

上午十一点半，按理说最不可能出现的李栀提着两杯食堂的红豆薏米粥，风尘仆仆地来拜访我。我说“风尘仆仆”是因为她纤细的身子，一看就没有锻炼过，或者说，因为久病而无法锻炼。而红豆薏米粥又是常见的滋补饮品，其美容养颜的功效对一个脸色苍白的肺病患者来说是非常合适的。

经过一番最简单的推理，我已经基本确定了她有肺病，而且是久病的事实。

瘦瘦高高的李栀先是对自己的唐突来访和简陋的午饭表示了歉意，而我对她又十分感兴趣，于是，我们相谈甚欢，倒完全没有时间去在意那两份有些简陋的午饭了。

关于肺病的问题，她表现得很无奈：“小时候身子弱，风寒感冒和风热感冒轮着来，久而久之就留下病底子了，万幸我得上的时肺病，而不是脑膜炎或者其它的脑部疾病。”

“小时候得了肺病还能活，脑膜炎的话……那可真要和世界说再见喽。”李栀苦笑着说。

“那我陪你出去走走吧。”我健议道。

“还是别了吧……暂时别这样。”她抱歉地笑了笑。

我问起她的来意，她很简略地说：“我没有朋友。”

“那正好，我只有一两个朋友。”我笑了笑。

“啊，我不会打扰到你吧？”她显得有些局促，颤颤巍巍地问。

“怎么会呢？除了犯罪，没什么事情能打扰到我。”我笑了起来。

“你是说……犯罪吗？对了，你是推理小说作家嘛。”她也笑了：“我的记性一直不怎么好。”

“那你和夏沐风很像嘛。”我说。

“啊，对，我读的时候感觉非常亲切呢，就像是在写我自己一样。”我那谨小慎微的新朋友总算是开心了起来，开始以一个读者的身份和我聊起了那篇《圣日耳曼轶事》。

“手法，犯罪动机，推理方法，和最后对两个凶手釆用的不同应对方法，都堪称完美。”她笑了笑：“不过我最喜欢的是你对夏沐风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很有侦探小说的前两次黄金时代的风格嘛。”

我几乎没有看过侦探小说，于是向她虚心请教“前两次黄金时代”的风格究竟是什么。

我的新朋友非常惊讶：“不可能吧？你真的一点儿侦探小说都没看过？”

我点点头。

“天哪，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奇妙了！”她轻轻地喊了一句。接着，她平静地说：“如果所有没有读过侦探小说的人都能写出这样的处女作，那中国的社会派推理早就有救了。”

我暗笑：夏沐风本来就是真实存在的咨询侦探嘛。同时，我也因为李栀对夏沐风的赞美而深深地为我的朋友感到骄傲和自豪。

“一开始我觉得你是借鉴了岛田庄司的御手洗洁，因为夏沐风精通占卜，而御手洗洁最初又是个占星师，他们还都喜欢古典音乐。”她说：“当然，你对占卜的本土化处理也是很令人惊喜的。”

“夏沐风的脾气，或者说他的性格，那种全凭兴趣做事的任性，只对解决犯罪问题感兴趣的表现倒是和绫辻行人的岛田洁如出一辙。”

“但是夏沐风又对一些危险的罪犯很感兴趣，想战胜他们，也许还想通过物理手段杀掉他们呢。这一点又很像埃勒里.奎因在《悲剧系列》里创造的雷恩。”

“但是夏沐风似乎又很看重法律的效力，觉得法律能保护更多的人，也乐意依靠法律解决问题。看起来他表面上特立独行，不近人情，看上去像一部推理机器，但他实际上又非常遵纪守法，并且相当有爱心，他和那个关键证人，就是那个因为车祸致残的小女孩的相处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他在去见证人之前表现的踌躇不定和左右为难也能说明这一点，如果只想搞清楚事实真相，他是完全不用考虑这么多的。”

“所以我很喜欢这个角色，外冷内热，学识渊博，料事如神，不像传统的侦探角色那样嫉恶如仇，但是又心思缜密，致力于用各种方法保障法律，委托人和证人的利益。最后，他总能用最温和，效率最高，代价最小，同时也最具戏剧性的方法抓住凶手。”

“在角色的细节刻画上，你也做得很好。”她笑了笑：“这是最让我惊喜的一点，夏沐风这个人懂法语，意大利语，拉丁语，看得出来，他是个语言天才，这一点也和御手洗洁很像。还有扎实的艺术底蕴，高雅的品位，会拉小提琴，也是个优秀的画家。不得不说，如果只说他有福尔摩斯的影子，是完全不够的。在艺术这个方面，他自己就很有代表性。”

“在外貌上，夏沐风类似于那种岛田洁式美男吧，明明着墨不多，但能使人感觉到他的英俊呢。而且他也很喜欢研究香烟和药物，虽然他可能因为遗传性的肺病而没有抽烟的习惯吧。”

我的朋友笑了笑：“所以当你跟我说你完全没有读过侦探小说的时候，我是完全不相信的。你看，明明能从夏沐风身上找出那么多侦探的影子：御手洗洁，岛田洁，福尔摩斯，杜宾，雷恩……明显的就有六个啊。”

“还有一个是？”

“奥希兹女男爵的安乐椅侦探，那个喜欢呆在咖啡馆角落里的老人，在面对嫌疑人和抓住凶手之前，夏沐风的行事风格和他如出一辙。”

她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从来没有看过一点儿侦探小说？”

“从来没有自己看过，只听过几篇福尔摩斯探案集，还都是超级精简版。”我说。

“那你真是个天才，”我的朋友称赞道。她也很自然地吐槽说：“而你居然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才能，这是什么？天才作家必须经历的宿命考验吗？”

我们都笑了起来，而李栀也一语成谶，所谓的“宿命考验”在下午就来了。

下午，许久不见的师母夏筱青居然有空来看我，李栀也是她的学生。

她非常开心：“多交点朋友好啊，我就估计你俩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呢。”

我的桌子上摆着两沓手稿，一份是《圣日耳曼轶事》的定稿，另一份是末经装订和整理，当时只有九章的《退休的颜料商》。

于是，我的朋友拿起那份定稿，以对待课堂作业的态度，非常认真地对夏筱青讲述了自己的分析，并且盛赞我的天赋。

然后，她问：“老师觉得怎么样呢？”

师母笑了笑：“我啊，我倒是觉得，小蔡并没有撒谎哦。”

“所以说她是个天才嘛。”我的朋友笑了笑。

“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夏筱青眨眨眼：“这是文学上的唯一真理，我的理解是，夏沐风很可能有现实原型哦，因为一些生活细节，如果没有真的找个室友一起生活过的话，是写不出来的。当然，如果作者在场，作品的最终解释权要归作者所有。”

我笑而不答，因为我受到了侦探先生的影响，也变得热衷于无害的恶作剧了。我很想看看，当我的朋友历尽艰辛，终于发现那个六位一体的侦探其实是活生生的人时，他会作何反应。我猜想，到时她一定会又惊又喜，也一定原谅我这个“天才作家”的奇怪爱好吧。

于是我决定，一定要找个时间带她回一趟家，见见那个她理想中的侦探。她对夏沐风的分析是那样的精准，侦探先生也一定会喜欢她这样既聪明，又温和的人。

我的这个想法也同样一想成谶，当天晚上，我和李栀，还有这次的委托人，一个叫冯植的同系学长，一起回到家，站在了夏沐风面前。

究其原因，还是当天下午，师父许灵芳突然带着冯植前来拜访我，那时，他在教大三的课。按理说，他应该是抽不出时间来看我的，除非是突然发生了什么大事。

师母也这样认为，于是，我们四人互相看了看，师父带来的学生在秋天温暖的夕阳里瑟瑟发抖，显然是受到了突然的惊吓，而且遇到了长期的麻烦事，因为他表现得既畏畏缩缩又犹豫不决。

“他遇见了一些很麻烦的事，我想，你们应该可以帮帮忙吧。”师父率先打破沉默。

“为什么是我呢？”我问。

“因为你是推理小说作家嘛，想搞清事情的前因后果还是很容易的。”师父笑了笑。

“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我的朋友问。

“你身体有恙，出去散散心也是不错的选择嘛。”师父笑着说：“我已经帮你们请好了三天假，一是可以帮冯植同学解决问题，二是可以出去散散心。”他半开玩笑地数落我：“你看，你都快长蘑菇了。”

于是我先去见了所有在学校的授课老师，老师们对此非常高兴，预祝我能找出真相。

有两个老师还透露说，这次要我解决的事情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突然发疯。

“为什么不找医生呢？”我问。

“在你找出前因后果之前，医生们是不会相信的。”老师苦笑着我：“而我们一点头绪也没有。”

“明白了。”我点点头。

“祝你顺利，乖孩子。”一位年长的教授笑着说。

“祝你能一直写出那样的好故事！”一位年轻的老师喊着，我很高兴他也喜欢我创作的“故事”。

“我就不陪你去了，”夏筱青笑眯眯地小声说：“夏沐风会嫌我唠叨的。”

于是我建议，既然冯植要找我解决问题，而李栀又需要出去散散心，那不如就先一起回我家，之后大家再一起讨论。

他们都同意了，冯植瑟缩着说：“哎呀，那真是一件怪事。”

“没关系，都会解决的。”我微笑着说。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冯植千恩万谢之后，说自己还有一些功课需要整理，于是我们约定，八点半一起坐公交车去我家。

离学校最近的公交车站要走二十分钟，又考虑到李栀这个几乎没有锻炼过的肺病患者，那么八点整出发才是最合理的。

而这漫长的一日终于不无聊了，所以等待也就变得有意思起来。

我给室友们留了张字条，请求她们把颜料商一案的初稿装订起来，以便日后修改。我并没有透露自己的去向，因为那暂时还是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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