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病人

Chapter 3 退休的颜料商

07 笔迹的演绎法

夏沐风的预感并没有成真，倒是他收下戒指之后发生了一件小事。当天下午，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给他送来了一张纸条，如下：

“恳请拨冗相助，近来怪事频发，官方似乎无暇顾及此类小事。想来您也许愿意听听我的经历。”

署名是“老独眼”。

夏沐风微笑着问那个来送信的小孩子：“是谁呢？”

“那个老爷爷遇见了很奇怪的事情。”

“为什么会找上我呢？”

“据说是一个朋友介绍的。”

“他准备一个人来这里吗？”

“我想是的。”

“啊，谢谢你。”夏沐风拿出几枚金币：“这是1893年伯明翰制币厂所铸的半磅金币，送给你吧。”

那个孩子有些发窘，脸一下就红了，他慌张地摆着手：“不不不，我怎么能收您的钱呢？明明是我们要给您付报酬才对。”

“无妨，”夏沐风笑眯眯地望着他：“你不要的话，它还是会被我送给那位老先生的。只不过我比较偏爱戏剧性效果，觉得由你送出去更有意思一些。”

“您是怎么……？”我们的信差惊讶地看着他。

“哎呀，这是秘密哦。”夏沐风笑了笑：“好啦，再见吧。”

“您就没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吗？”

夏沐风注意到了那个孩子失望的表情，又笑了笑：“当然有啦，不过是给你的。”

“给我的？”小信差眼睛放光。

“是的，劳你费心了。”夏沐风温和地说：“请一定要陪着那位老先生一起来。”

“为什么呢？”

“我恐怕一个有幽闭恐惧症的人一定不能忍受独自侍在电梯里。”夏沐风轻轻地笑了起来：“而我们这里是六楼，理论上来说，失去一只眼睛的全部视力的老年人可能没有这个耐心。”

“而且很可能会摔倒哦。”冉亦平补了一句。

“您怎么会知道呢……？”那个孩子惊讶的合不拢嘴。

“咨询侦探的小技俩而已。”夏沐风谦逊而友善地笑了笑：“如果你想弄明白，那就晚上再来吧。”

“好的。”小信差笑了笑：“那再见吧，福尔摩斯先生。”

“再见。”夏沐风微笑着和他告别。

“啊，所以我才很厌烦在人前展示自己的推理能力。”夏沐风苦笑着对我说：“一旦稍加展示，就会和一堆敬辞以及那个名字扯上关系。”

我是知道他对侦探文学的看法的，照他的观点看，九成以上的本格推理都是胡诌八扯，至于古典推理一派，他总是觉得那些作家在人物塑造上过于追求标新立异，有时候甚至不怎么讨喜。

譬如福尔摩斯，这是我认为和他契合度最高的文学形象，他也在自己的工作中沿用了“咨询侦探”这一概念，但夏沐风并不十分喜欢福尔摩斯，因为他认为柯南道尔并没有赋予这一人物该有的礼仪。

至于爱伦坡笔下的杜宾，夏沐风虽然很喜欢并经常运用他的推理方法，但同时明确表示过对此人浅薄技俩的鄙夷。一句话，爱伦坡所描绘的人物形象依旧不符合人设，哪怕他是侦探小说的开山鼻祖。

他对钱德勒的评价是一干侦探小说家里最高的，不过他觉得菲利普.马洛有些缺乏想象力，自己和他可能相处不来。

不过在我看来，他是当之无愧的。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问。

“哪一点呢？”夏沐风饶有兴致地问。

“全部。”

“啊，这的确很伤脑筋。”夏沐风笑了笑：“准备好了吗？”

“开始吧。”

“线索只有一条，这是很清楚的。”他笑眯眯地问：“那么，这张字条有什么特点呢？”

我仔细看了片刻后，说：“字体小幅度向左倾斜，而且每个字的倾斜程度各不相同。”

“不错，那么现在可用的线索就变成了两条。”夏沐风笑了笑：“顺着这条线索追下去吧。”

“传统的斜体字都是向右倾斜的，为什么会向左倾斜呢？”

“聪明，继续。”他更加笑容可掬，脸上的笑容不可谓不灿烂。这是我第一次在案件中看到他纯粹的微笑，于是我也高兴起来：“他可能失去了右眼，因为署名是老独眼嘛。”

“本该右倾的字迹往左倾，那至少能证明他的右眼视力不佳，但并不能证明他失去了眼睛。”夏沐风笑了起来：“实际上他也没有失去眼睛。”

“哦？这一点何以见得呀？”

“啊，这是你不明白的一方面。”夏沐风温和地看着我：“可以用笔迹来加以证明。”

“我必须承认，我对笔迹鉴定这方面一窍不通。”

“不不不，这和科学技术无关，只需要用到一些经验。”他眨眨眼：“好啦，让我来告诉你。”

“一个因为各种原因失去眼睛的正常人，对平面上的方位概念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模糊。换言之，一旦失去眼睛，你就会陷入在写信时左右不分的窘境。而这张字条上的字迹虽然存在有意为之的左倾，但总的来说，一直都是沿着中线整齐排列的。”

“这就很清楚了，他对左右的概念非常清楚，甚至到了一丝不苟的程度。所以我说，他只是失去了一只眼睛的视力而并非失去了一只眼睛。”

“这当然非常清楚了，失去部分视力的人很容易患上幽闭恐惧症，因为这类人对三维空间的感知力会逐渐混乱，只有呼吸到新鲜空气才能勉强抚慰他们的精神以及神经。”我说。

“当然，明亮柔和的光线也很重要。”夏沐风笑着说：“这个人曾经长期旅居欧洲，热爱旅行，做过排字工人，也许做过一段时间的打字员，还可能是共济会会员以及大不列颠共产党人。”

“这对我来说有些太神奇了……”我说。

“啊，当然。”夏沐风笑了笑：“你不介意听我讲几分钟笔迹鉴定方面的个人经验吧？”

“完全不会，我同样很感兴趣。”

“首先，有关这个人热爱旅行这一点，是最容易做出判断的。原因是这张纸条上的墨水。”

“毫无疑问，是用钢笔写的，而且这种纸张在酒店很常见。”

“这样的话，你就误入歧途了，纸张并不能说明问题，因为这种纸并不是酒店特供。问题的关键是幽闭恐惧症和墨水。”夏沐风笑了笑。

“哎呀，确实是这样，幽闭恐惧症患者是不能待在传统的酒店里的。”我恍然大悟：“那他应该是在安静的旅店里，至少不太靠近城区。”

“我也这样认为，不过我是从墨水上看出来的。”夏沐风把那张纸条拿到我面前：“你看，只有不到五十个字，但墨水却干了三次。”

“那么，写信的钢笔很旧，墨水也不够用？”我说：“那么，这支笔曾经被很多人用过？”

“不对，墨水的储备是充裕的，因为字迹一直都清晰可见，笔力也不曾间断。”夏沐风笑了笑：“这支笔被很多人用过倒是事实。”

“应该是旅店或宾馆里的钢笔吧，他热爱旅行这一点就很容易证明了。”我笑了笑：“果然很容易。”

“接下来，就是旅居欧洲和曾经的职业这一点了。”夏沐风一边逗着猫一边说：“这对你来说也是很简单的。”

“啊，书写特点！”我喊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夏沐风拍着手说：“你永远有简明扼要的本事，这是非常宝贵的。”

“虽然有意外的情况，但是意大利体的特点是不会随着倾斜方向而改变的。”夏沐风继续说：“中国常用的斜体字是一种伪斜体，并没有改变字形，只是稍微倾斜罢了。”

“而这张纸条上的字细看起来都有一些细微的形变。”我说。

“不错，都是地地道道的意大利体，也就是英语老师们常说的手写体，而一个中国人，在写汉字的时候却处处是意大利体的特点，甚至连字形上的变化都惟妙惟肖，颇有老伦敦人的风格。老实说，这手字实在漂亮。”夏沐风评价道。

“这就可以证明长期旅居欧洲和当过排字工人的事了，只有排字工人才会下意识地使用意大利体。”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洞察力。

“还有，即使右眼可能已经失明，他依旧能在书信当中一丝不苟地排好所有的字，虽然有所倾斜，但观感并不难受，甚至有一种独特的和谐，这种严谨只可能属于一个优秀的排字工人。”夏沐风补充说。

“妙极了！”我们的委托人说：“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找到两种字体之间的联系的？”

“哈哈哈，比起逻辑问题来，这个问题就要简单得多了。”夏沐风笑了起来：“过来看吧。”

接下来，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了“拨”的间架结构，偏旁当中的竖弯钩和斜体“f”之间的联系。

“你们看，”他指着刚写好的意大利体的“f”说：“正统的意大利体字在处理“f”这个字母的时候会留下一个长尾巴，一般称之为“降部”。而这张字条中，“拨”的竖弯钩明显要比正常书写的汉字长出两厘米左右，而且提手旁明显有改动，你注意到那个小墨团了吗？那无疑是他最开始把提手旁误写成意大利体“f”的铁证。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在最初的正统意大利体里，“f”是有两横的。”

“就算他用的是经过改进的手写斜体，也就是只有一横的那种“f”，他把提手旁写成“f”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这是最清楚明白的事情了。”

“妙极了！”我兴奋地说。

“还有，“似”字的中间部分也有两处改动，不过掩盖得非常好。”夏沐风笑了笑。

“他差点儿把竖提写成了“G”，之后又写成了“L”，这一点可以从起笔处看出来。”冉亦平说。

“非常漂亮，老朋友。”夏沐风笑了起来：“看来我们曾经做过的关于各种字体的练习是非常有益的。”

“但我们不应该责怪那个老人吧。”我说。

“是的，过去的经验和失去的那部分视力促使他这样做，作为研究材料来讲，这张字条也非常有趣。”夏沐风愉快地说：“偶尔做做这样的智力锻炼对大脑也是极有益处的。”

“那么打字员呢？”我问。

“那就是个很不着边际的推测了，”夏沐风笑着说：“所以我的措辞是非常谨慎的。”

“是那支旅店里的旧钢笔吗？纸条的下半部分有漏墨造成的墨渍。”冉亦平说。

“你的观察力很强，在陈述事实方面更是无可挑剔，但问题在于，你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完全不够敏锐。”夏沐风继续说：“就像你知道这张纸上有墨渍，却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一样。”

“这是可以看出来的吗？”

“如果是自然掉落的墨水，在纸上的形态更接近点状或团状，在正常的书写环境下，墨水是不会随意流动的，这是常识。”

“而纸上的墨渍更类似于规则的车辙状。”我看了看，说：“那么，应该是墨水先沾到了手指上，然后再被手指留在纸上的。大部分人在用钢笔书写的时候，都不会注意沾到手上的墨水。”

“不错。”夏沐风点点头：“应该可以通过墨渍推测出他指尖的形状，不过也只能推测了。”

“那共济会会员和大不列颠共产党党员呢？”

“这张纸条的下面压着大不列颠共产党的党徽，可以拓出来。至于共济会会员，完全是从前听那位司铎讲过的奇闻轶事，不过也容易证明。”

“那我是不是可以期待一下？”

“当然，很快我们就又有事情可做了。”夏沐风笑了笑：“线索会自己送上门来的。”

有关笔迹的演绎法记载如上，我觉得非常新奇有趣，这也是夏沐风推理方法的另一个有意思的侧面。

至于“老独眼”，当晚，夏沐风和他聊得非常投机，那半磅金币会在案子结束后进入这位老先生的收藏。他的经历兼具有趣，荒诞和危险，是很好的素材。不过还是明天再写吧，这两天的调查工作实在是让人疲倦。晚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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