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惊雨

〔在这伞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烁如星，正是一个绮梦的开端。〕

关景瞧见那戏子下了台，自家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笑得很是开心，自家妹妹关宜也在一旁笑着。

他上前，大声道：“奶奶，我回来了！”

老太太见到关景，腾出一只手来摸着他的脑袋

“诶，小景回来了。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晚秋歌小姐，是这上海滩出名的旦角儿，唱戏唱得可好了。秋歌啊，这是我那孙子关景，在军校里头念书。小景快来打个招呼。”

关景看着这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确实是不好直接离去，伸出手，“你好，我是关景。”

晚秋歌微微躬身，行了个平礼，抬手轻轻回握了一下。

“你好，晚秋歌。”说完就抽出了手，让关景只来得及感受到她指尖微凉的温度。

晚秋歌的声音和她本人一样，清淡温婉，随着风就飘走了，飘进关景耳里只剩好听二字。

“秋歌啊，你看也到了晚饭的时辰了，不如

留下吃顿便饭，左右不过多久，也好让我报答一下你平日花时间陪我这个老太婆。”老太太又开口。

“是啊是啊，秋歌姐，你就留下来吧。”

关景见平日里一向自视甚高的妹妹难得附和，不禁挑眉，望向晚秋歌。

晚秋歌一只手被老太太拉着，另一只手顺着力扶着她，脸上的妆容还未卸掉，只身上换了一件浅碧荷色的旗袍，衬得腰身甚细，头上随意挽了一个发钗，脸上依旧表情淡淡，只温顺听着老太太讲话。

晚秋歌骨相生的极好，再浓的装也盖不住精致的五官。

听完老太太的话，她表情依旧很淡，柔声道：“多谢您的好意，只我那班子里仍有事，恐不能多待。老太太若是想找人唠唠，差人喊我便是，我乐意得很呢。”

关景抬头正见晚秋歌看着自己，猝不及防对视，脑子一空，下意识点点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听着晚秋歌轻笑了一声。

晚秋歌顺势放下老太太的手，后退一步。

“班里还有晚训，我就先告辞了。”说罢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关景看着晚秋歌清瘦的背影，心下只容得想，这世间真有如此好看之人。

晚秋歌出了关家的大门，还在门口收拾最后一批器具的迎春赶紧迎上来递上披肩。

“小姐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关老夫人不是请你一起吃饭吗?”

晚秋歌接过披上，帮迎春把最后一捆挂须和发辫扎好，放上车，“怎么能和主家一起吃饭，这不合规矩。”

“您之前不还同我讲人人平等吗?我不也和您一起吃饭，怎么现在又来讲规矩了?”迎春不服气的撅起了嘴。

晚秋歌上了另一辆黄包车，示意前面的拉车师傅可以走了，才向喜儿伸出手:“走罢，大家伙儿还在宅子里等着我们回去晚训呢。”

迎春这才作罢，随着她上了车，嘴里嘀咕着：“每次都是晚训。”

晚秋歌只笑了笑，摸了下迎春的头，就端坐着看向街巷发呆，纸醉金迷的上海滩在夜晚是喧闹而又繁华的。

到了饭桌上，关景木楞的扒拉着饭，耳朵听着老太太和母亲的嘘寒问暖，那抹碧荷色的身影却在他眼前久久不去。

“哥?哥?哥哥，关景!奶奶喊你呢!"关宜伸手在关景面前挥了挥，“想什么呢，都快入定了!”

关景猛地回神，“奶奶，怎么了?”

老太太责备的看了他一眼，“我在说，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啊?别又像上次一样，才待了三天就又回去，几个月也不回来看我一眼。”

“我这次大概能待小半个月，一定好好陪您和妈。”关景一脸乖巧。

“好，乖孩子。”老太太笑得见眉不见眼，摸了摸关景的后背，

“多吃点，看看你去个军校都瘦成什么样了，作为一个军人，怎么能这么瘦呢?怎么能扛得动枪！”

关景不再说话，闷头扒饭，任奶奶在耳边唠叨。

“小景你也老大不小了，可有看上的姑娘家?什么时候能带回来个姑娘让我们瞧瞧?你奶奶还等着抱孙子呢。”关母又开口道。

关景愣了愣，脑子里又飘过刚刚见过的那个碧荷色身影。

“哪能啊，我哥这个大忙人，天天沉醉在军校的训练里，他才一共见过几个女的啊?”关宜在一旁插话。

关母嗔她一眼，又转向关景，“我觉着隔壁陈家的那个小姑娘就很好，我看趁这次你难得有空，不如约个时间认识一下?”

“雅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能来什么父母包办婚姻？感情还是得看缘分，小景才十八，那么着急做甚？

缘分这东西是水到渠成的事儿，怎么好强人所难？我可没急着抱孙子，别每次都拿我当噱头使。”

关老夫人皱了皱眉，制止了关母接下去的话。

关景点头:“妈，如今国家需要我，怎能贪念儿女私情。”说完赶紧放下碗筷，“我吃饱了，先回房了。"随后就起身匆忙走了。

母亲问的是娶亲的事，我怎么脑子里会出现那个唱戏的?

次日，关景和妹妹陪着老太太去戏楼里看戏。

几人落了二楼上座，将楼下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一楼不只有坐着的看客，一旁站着的都人挤人。

关景问自家小妹:“今儿是谁的场子，怎么这么多人?戏有这么好听吗?”

关宜显然兴致很高，“晚秋歌的场子，自然是人挤人，抢着票已经很不错了。秋歌姐不忍外头那么多爬墙头的才搞了个半价站票。真是便宜了你个半毛戏都不懂的愣头子。”

见自己被嫌弃了，关景也不恼，反倒对晚秋歌的好奇更甚了几分。

这晚秋歌到底有什么本事，惹得这么多人要看他的戏。

关景坐那儿听老太太和妹妹谈论晚秋歌的戏，嗑着瓜子，不出声儿。

听了半天，倒也没听懂戏讲的是什么，总之就是晚秋歌唱的很好。嗑瓜子倒是嗑得口干舌燥，又起身给自己斟了杯茶水，拿起桌上的番薯干继续吃。

关景眼神好，远远的看到对面有个熟悉的身影，转身和奶奶说遇着朋友了，老人家挥挥手让他自己去会朋友，就利落的起身走了。

“你怎么有空来看戏?”关景掀开帘子，果然是林佑安。

“陪我家夫人来看。”林佑安慢悠悠喝了口茶，下巴朝着指了指。芩华这次倒没脸红。

看了他一眼，只说:“快别出声了，戏要开始了。”

林佑安眼神示意关景来自己边上空着的那个位置坐，也没再出声打搅。

芩华又把自己的椅子搬到了看口上，以便看得更清楚些，留关景林佑安二人坐在几案边。

关景见她这般认真，也朝着台上看过去，此时还未正式开幕，一个老生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着长生殿的弹词，甚是无趣。

压低了声音，关景问:“晚秋歌当真这么厉害？”

林佑安又喝口茶:“华儿说好，那便是极好的。你若好奇看着就是，我又不懂这些。”

待晚秋歌饰演的杨贵妃上场，与昨日府中一见无二。

婷婷袅袅，聘婷莲步，一双桃花眼戏妆上挑，双目含春，眼中尽是风情。端的是一个娇艳高贵的杨玉环。

关景自晚秋歌出场开嗓唱起，茶也不喝了，地瓜干也不吃了。

两眼直直看着台上的杨贵妃，仿佛被勾到了戏里头。

上场刚唱完，打板上台，关景这才回过神来，辞别了林佑安和芩华，赶回自家奶奶的包间去。

又看了下半场，关景才如梦初醒，心里对杨玉环这个角儿是又爱又恨，又是嗟叹不已。

恍神间跟着叽叽喳喳的妹妹和奶奶往外走，却不知何时到了后台。

关老太太叩了叩门，出来开门的是报场的伙计，见了关老太太，赶紧迎进去:“老夫人，秋歌小姐正在后厅和芩华小姐说话呢，劳烦您得等会儿了。”

老太太笑着点点头:“不碍事，不碍事，我们也闲得很。”

话音刚落，却见晚秋歌和芩华走了出来，芩华一脸的开心，眼神亮亮的，林佑安随着他俩后面不紧不慢的走着。

晚秋歌见了关老太太，先行了一礼，芩华和林佑安也跟着行了小辈礼。

"怎么您今天来了也不说一声，我也好让伙计照应一下。”晚秋歌扶住老太太，轻声道。

“就是想来听听戏，也好久没活动筋骨了,在府里都快待出病了。”老太太笑盈盈，“你今儿那个杨贵妃的词实在妙，比往日更甚。”

“老夫人谬赞了，不过是个戏罢了，图的也就是看客们个乐，您看了开心就行了。”晚秋歌笑了笑。

此刻晚秋歌已经卸去了浓厚的戏妆，桃花眼眼尾微微下垂，眼里好像含着水汽，五官端正漂亮，鼻尖儿被冻的有些发红，眉黛楚楚，一笑嫣然。

关景看得有些发愣了。

“你这孩子真是太见外了，今日可有空？多陪陪我这个老太太吧，我们上回'苏三起解'还没讲完呢。”

“今日怕是不行，我约了芩华姐试新剧，当真是抱歉了。”晚秋歌婉拒着。

关老太太点点头，叹了口气，道:“行，你去罢，新剧要紧。”

“秋歌姐，那我上次在你们那儿定的袍什么时候能取?"关宜赶紧出声，眼神灼灼。

晚秋歌笑了笑，“说好的九号，定会送上府去给你，你不必着急。”

“诶，我正想起来，几日前就约了要去林兄府上一叙，择日不如撞日，我一同去罢。”关景突然开了口。

林佑安眉头一挑，见关老太太看过来的眼神，作了一揖，“确有此事。”

老太太摆摆手，“那你去罢，你妹妹陪着我就好了。”

关景一拱手，赶紧跟上。

芩华平日里不爱说话，这时候却打开了话匣子，一路都在和晚秋歌讲着戏和她的看法，晚秋歌盈盈的笑着，时不时点头认同。

回了府上，芩华就把晚秋歌拉去了房里，留林佑安和关景在大堂面面相觑。

林佑安睥了关景一眼，有些好笑，“还叙旧，我可不觉得咱俩分开那么会儿有什么旧可叙。”

关景不答。

林佑安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行吧，你自便，爱逛哪逛哪，书房的书随你拿，别顺去就行。”

关景轻咳两声，“哦，好。”

待到用了晚饭，却又下起了小雨。林佑安和芩华将他俩送出府，正要帮忙叫车。

“不用了，叫车太麻烦了，而且不安全，这么点路，我送罢。”关景拿着刚从管家那顺来的油纸伞，拦住了林佑安。

“秋歌小姐，可否给我个面子，送你一路？”

晚秋歌抿抿嘴，略微犹豫，还是点了点头。

谁知道，关景说的送，就是走着送，没有任何的交通工具。

对上晚秋歌不解的眼神，关景挠了挠后脑勺，“饭后消食，消食。”

她嘴角微勾，没再说什么。

两人就这样慢慢走着，雨顺着伞痕落在石板路上，一时无言，“那个，你今天的戏，我看了，你唱的真的很好。”

晚秋歌眉梢一动，“是吗？哪儿好？”

关景一噎，“嗯...就是很好听，很吸引我。而且你们楼的吃食都很好吃，特别是地瓜干，还不粘牙，也不腻人。”

“噗”晚秋歌没忍住，笑出了声，“那确实是，那还要请关少爷今后多多赏脸，无事就来我们戏楼里吃些茶点。”

关景脸有些烧，心里小鹿一样的撞，

她这是在邀请我是吗？

“而且你的杨贵妃真的演的很好，我觉得我都好像都被你拉进了戏里。”关景回过神又认真的补充道。

晚秋歌脸上的笑得温和，“真的吗?那我真是与有荣焉。”

关景看着晚秋歌在路灯下的脸，觉得她的笑特别暖和，嘴角微微扬起，点点眸光好像天上的星星，叫人沉溺其中。

打上一把油伞，照亮一束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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