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却说武威将军刘大成奉皇上之命赴四川镇压柳小雨乙起义，他先命令两协人马先行，自己只带了一个心腹老仆,微服上路。一路上不惊动官府,只是骑马乘车,缓缓而行。进入四川境内时,主仆二人也没有经过成都,悄悄顺着大路向松枫寨进发。

这一天走到一个大镇。这是一个很繁华的镇子,旅客南来北往,商店林立,车马辐辏,十分热闹。二人见天色已晚,便来到一家宽敞干净的旅店,要了两间上房。刘大成住中间一间,老仆住旁边一间。他们洗罢脸,正喝着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接着进来几名衙役,在旅店内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还推开刘大成和老仆住的房门,扫了一眼。刘大成闭目养神,也不管他们要干什么。不大一会儿,店主人走进刘大成的住房,陪着笑告诉他们,请他们搬到侧院两间小房里去住。店主说:“刚才本县大老爷传下话来,今晚县里几位老爷要到小镇来迎接新上任的道台大人,道台大人今晚要住在小镇。县大老爷吩咐,要把所有大客店的上房都号下来,供道台大人和随从的老爷们住宿。小店算得是本镇上最大的客店。一会儿县大老爷还要在这里为道台大人摆酒接风。没有法子,只好委屈两位老人家搬一搬,将就住一夜吧。”店主说完,老仆张嘴就要答话,被刘大成摇手示意阻止了。他回答店主,同意搬到侧院小厢房去住。但是有个条件:一会儿开晚饭,要照上房客人一样开。

店主满口答应。临走又嘱咐道:“一会儿县大老爷和道台大人一行都要过来,人喧马叫乱嘈嘈的,请两位老人家不要随便出去,免得冲撞了他们招祸事。”

老仆嘴里嘟嘟嚷嚷地还想说什么,刘大成点点头,把店主人送走了。他叫老仆把门关严,然后吩咐道:“这次我来川,不想惊动别人,为的是图个清静。今天不巧碰上这桩事,说不得也要装聋卖傻,不去声张。你莫去惹事，一会儿吃完晚饭就洗脚睡觉,明天一早上路。”老仆只得答应,收拾好行李就随同旅店么师①搬到侧院两间简陋的小房去了。

不多会,么师端上饭来,不过是一荤一素一汤。老仆见了就要去找店主,问问这是什么上等饭食?刘大成又拦住他,沉吟了一阵说:“想必厨房忙于给人家准备酒席,不要去问了,我们随便吃点吧!”老仆忍住气,服侍刘大成吃了饭,气呼呼地坐在屋内吸烟。

这时,外面已经热闹得很了。本县知县率领县丞、主簿等官员,补服朝靴,坐在大厅里,商量如何向道台大人敬献礼贽。几个师爷正指挥着衙役布置各个房间的陈设。另外一些差役奔上奔下,准备茶水、点心和鸦片烟灯具。一帮厨役在厨房里拾掇燕窝、鱼翅、海参、鱿鱼。门外的差役拿着鞭子驱赶过路客商和看热闹的闲人,鞭子打得孩子哭,大人叫。忽然,一个衙役急匆匆跑进来,报告说道台大人一行人已经离镇口不远了。知县连忙坐上轿子,带着一大帮人去镇口恭迎。

等到旅店里稍稍安静一点,老仆悄悄推开门,拿着洗脚盆到厨房打热水,准备给将军大人洗脚。去了半天,拿着空脚盆回到屋里,向刘大成禀报:“厨房里挤了一二十个人,切菜洗鱼,烫鸡剁肉的,几个火炉都给占了,没法烧水。我只问了一句,就被一个管事的骂了回来。”刘大成叹了一口气,劝老仆再忍一忍,等那些人吃了饭再去打热水。

一阵声音从远处响过来。一会儿,外面人声鼎沸,乐喧天,知县等人簇拥着道台大人的大轿到大厅下了轿。一阵作揖请安、问候塞暄之后,知县叫人掌灯,一面请道台大人到上房休息,一面吩咐在大厅摆酒接风。道台在屋内抽足了鸦片烟,喝了浓茶,洗了脸,就在知县等人的陪同下,和他带的随从官员都在大厅上落座,然后知县、县丞、主簿等官员在下位相陪,开始吃起酒来。这时衙役、家丁忙着斟酒上菜。一时珍羞杂陈,觥筹交错,在众口嘈杂的吵闹声中,升腾起一股股美酒佳肴的香味来。

老仆在屋里等了许久,觉得那些人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悄悄拿了洗脚盆到厨房去打水。刘大成被外面吵闹得不大痛快,心里想,一个道员赴任,路过此地,何至于闹得这样惊天动地?过几天定要查查这人是谁,打听打听他的政绩官声如何。正想着,突然老仆推开门,一个扑爬跌了进来,带着哭声向刘大成诉说:“小人到厨房打洗脚水,看见炉火上烧着一个大壶。小人刚提壶倒水,就被一个管事的抢过壶去,不由分说,给小人几个嘴巴;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说这是给道合烧的水,看哪个混帐王八蛋敢来倒水!小人这么大岁数,还被打成这样,求老爷给小人作主!”说完站在一旁掉泪。刘大成这才看见老仆的脸已被打得肿了起来,两个腮帮打得红里透紫。刘大成动了气,吩咐老仆:“把灯笼挂出去!”老仆这才止泪收声,忙在行李中取出一个折叠灯笼。灯笼拉开,点燃蜡灿,把它挂在门外屋檐下。红亮的烛光照出灯笼上赫然七个笔划粗壮的宋体大字:“武威将军武英殿大学士府”。

那边吃喝闹腾得差不多了,忽然一个师爷发现了侧院一扇小门外挂了这盏硕大的官府灯笼。他连忙走近一看,吓得伸出舌头缩不回去,急匆匆地走到知县身边,在知县耳旁讲了几句话。知县把手一拍,“呀”了一声:“上月见邸报上说,刘大成老大人带兵平叛,我就叫人打听这位老大人要走哪条大路,一直没有打听到消息。难道这就是刘大成大人么?这怎么好!”

知县急得没法,禀报了道台。道台也吃了一惊,站起来说道:“本道也听说他老人家要路过这里,不想来得这样快,而且又是微服。他现在手握重兵，带兵平叛，正受皇上恩宠。得罪了他如何是好？你且派个会说话的人,去找那位管家问清楚。要真是将军大人,说不得你我都要禀见。”

知县立即派一名家丁找刘大成的老仆探问。老仆一肚子气正好借此发泄出来。他又说又骂,还指着打肿了的脸叫家丁看。家丁来向知县禀报。知县听说将军大人的亲信老家人被打了,急得团团转。俗话说:“军机家人七品官。”怎么可以得罪呢?急忙与道台穿好公服,带上手本,齐到刘大成住室前躬身禀报:“川北道道员某某、知县某某拜谒将军老大人。”

刘大成叫声:“请!”两人一进屋,就向刘大成跪下请安。刘大成欠身道:“二位老兄免礼,请坐。”其实,屋里除刘大成坐的一把椅子外,并没有多的椅凳,刘大成虽叫请坐,却无处可坐,两人只好仍旧站着。道台躬身说:“卑职赴任路过此地,不知老大人在此,没有来请安,望将军老大人恕罪。”知县诚惶诚恐地禀告:“卑职忙于迎接道台大人,不知将军老大人驾临敝县,未曾迎接。今日贱仆又殴打尊价,死罪死罪!卑职回去定当重责肇事之人。”

刘大成简要地问了问两人的履历,接着问道台:“老兄这次赴任随行多少人?何以这等热闹?”

道台嚅嗫着回答:“回禀老大人,大致有……有一百来人。”

刘大成又问:“带的是些什么人?带去干什么?”

道台吞吞吐吐地说:“都是卑职的表亲和堂房兄弟子侄,是卑职带去衙门里当差的。卑职原不想带这么多人,但却不过情,只好都带了来,也算是为朝廷效力。请老大人明鉴。”

刘大成想了一阵子,然后缓缓说道:“川北这个道在四川省最为贫瘠。你带那么多人去上任,到那里去弄钱,川北的百姓哪有那么多银子奉献给你们呢?老夫劝你回去另找个富庶的地方去发财,川北道你就不用去了！”

那位道台一听急了,忙从身上取出文书呈上道:“卑职这里有朝廷的敕牒呢!”

刘大成接过敕牒,看也不看,往袖筒里一揣,微笑着捋捋胡子说:“这有何难,老夫回朝替你谢恩,这敕牒就代为注销便了。”

接着,又斥责知县:“你是朝廷命官,本应宵衣旰食,勤恤民瘼。但你却只知逢迎上司,欺压黎民。我的老仆那样大的岁数尚且被你的家人打伤,庶民之苦不问可知。这就不能怪老夫了。而今没别的话讲,你速速回去听参吧!”说完送客。

道台和知县只好灰溜溜地各自走开。

刘大成一路微服私访过来，但见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官贪吏狠，不觉对柳小雨领导的农民起义军生起几分理解和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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