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一个周末我想睡懒觉，但到了五点多就醒了，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严良从上铺探下来看我一眼，皱眉给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严良一眼把我看老实了，想睡睡不着也难受，索性我就起床去洗衣服。体能作训服一天得被汗泡透暖干几次，攒了一星期那个味别提了，我还是爱干净的人，那天又难得出太阳，天气晴好我就把从行军床到作训鞋里里外外都洗了一遍。

晾衣服的时候不能走远，防那些使坏的老兵偷拿，我们的东西都是新发的，不像老兵的缝缝补补了几年，一个看不见没准几双袜子就没影了。走不远也无聊，新兵都还在睡，好在晾晒区离器械区不远，我闲着没事就去练一练单杠一。

我是心里有事。

营房前树了几块大黑板，每个人名字和科目分数都清清楚楚写在上头。虽然大部分新兵都差不多，但总有那几个特别优秀的把别人能远远甩在后头，这一下搞得我紧张得不行。我是前两天戴过红花的标兵，这是很惹人眼红的，再多不适应再多苦，只要不当逃兵还是得咬牙干下去，都是十几岁能争好斗的年龄，暗中攒劲的人多的是。

我想得更多，我还不知道兵是怎么挑的，很怕我进不了六连，这种恐惧比生理上的不适难过得多。单杠我拉不动，严良教我拉不动就先学吊杠，多挂一挂力气就跟上来了。这会儿没有人盯我，吊在单杠上胳膊慢慢充血，眼前一阵阵发黑，我撑不住想下来的时候就想想那块写着我们名字和分数的黑板，就又有力气能再撑一会。

打篮球的人有，但是来练器械的人不多，到上午的时候江涛也抱着洗好的床单衣服来晒，看到我在这边吊杠很惊喜。我们不是一个班，就算只隔着一道墙见面也不容易。

“能拉几个啦百坡？”

江涛一蹲一跃就上杠，轻轻松松做了几个绕腹，在我一旁转得虎虎生风。我知道他只是热个身舒活筋骨，但在我眼里看起来简直是炫耀，要是我还有力气肯定踹他一脚。

“要不要哥哥帮你？”

我知道他要怎么帮，也是班长们教的，引体向上拉不动就捆手腕吊在单杠上，一松劲会扯皮撕筋地疼，人又掉不下来，被这么捆几个小时胳膊都废掉了。我想了想还是让江涛帮我捆上了，我没有别的办法。江涛倒吊在另一头的单杠上，悠着和我说话，他说说话给我分神是为了我好。

我空空吊着，一寸寸忍着挨过折磨。陆续有人也来晒衣服，透过一层汗我看见六六也过来了，六六乐颠颠凑过来，问我老板你这一斤肉怎么卖啊？我没劲理他，一会儿一个我不认得的战友也过来了，那时我们还没有上衔，看见他空空的肩膀我就知道他也是个新兵，要是见了老兵我得行礼，不然我怕挨抽。

新来的是江涛的同班战友，结果他认识六六也认识我，一上来就热情地喊我土包，而后去戳江涛肚子，把他闹得摔到沙土地上。我看江涛和他那么亲近心里发堵，我也知道这是幼稚而且没道理的。

“不去打篮球吗土包？”

我摇摇头，我那时候自卑得都不愿和人站一起，因为我比他们都矮一头。我这么不爱说话的人，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认得我，我觉得没准是因为接兵时严良当众抽我的那一回。

“就你们几个有病，整天自个儿加餐，衬得我们多不上进似的。”

求上进的人不少，有那么一两个坐不住的，带动全连队都在暗中较劲。六六一跃一拽也上了高低杠，坐在上头跟我们聊天。他们三个闲扯淡的事我没兴趣，没一会六六忽然说到了易海平。

“我要能考上高中谁来还当兵啊……土包，你俩为什么考上大学还要来这里啊？哎、易海平好像读的还是什么重点，前途光明啊陆土包，你说你们是不是脑子有坑啊？”

我答不上来，那时我对人生该是什么样子还没有概念。江涛一直听得多说得少，说到易海平他突然也开了口。

“一排六班的易海平？”

“对啊，综合成绩第一啊他，结果刚才我还看他在操场跑步！你们这些标兵都这么拼命，我们还要不要活啦？”

我心里一沉，麻木的胳膊忽然又有了点劲，努力把单杠又攥紧了一些。

江涛坐在越障墙上笑：“易海平啊……他是特招，烈士子弟。”

我们一下都没了声音，江涛停了一会才说下去。

“易海平他爹驻西藏二十多年，是一等功臣，易海平自己条件也好，本来中央警卫团，空军地勤和北海舰队都点名愿意要他，但他哪儿都不去就要来我们野战。”

我们眼睛都瞪大了，江涛的战友啊了一声：“他要干嘛啊！老天爷啊空地啊，我家送了几万块想去地勤都没机会！”

江涛拔着墙上的草：“不晓得，人各有志吧。”

“那我们比不了啊……以后人家提干、考军校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后来大家再谈论时的语气，敬畏又疏远，都带了点不一样的情绪，本来都是泥里滚的兄弟，现在好像黑芝麻里混进了一粒白芝麻那么扎眼。听他们议论，我心情也有点复杂。要是他们知道我哥哥是英雄六连的副连长，会不会也这么议论我？我不想和大家不一样，集体让我有安全感，听他们说话我就把头埋得更低一点。

“我就想安安稳稳到退伍，以后在城里有工作了我就算从大山走出来了，能把户口落在城里。家俊你干嘛来当兵啊？”

陈家俊是六六的名字，他挠挠头想了一会忸忸怩怩说：“我是想开汽车来着……军车那么大，让我踩一脚油门肯定很威风。”

“什么志气！要开就开坦克车啊，开皮卡有什么意思？”

“有意思就有意思，我就是想开皮卡有意见啊？开坦克那肯定是要上战场挨炸弹的。不过想这个有什么用，我现在连一根卡车毛都没摸到。”

六六说得垂头丧气，过一会又有人来约我们晚一会洗澡，赶得早可以一起抢水龙头，就把他们两个叫走了。江涛问我要不要放下来，我看了一眼自己手腕都发紫了，就冲他点点头。

“江涛，新兵连有你还有易海平，我还能出头吗？”

“能的百坡，只要你想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江涛给我揉搓手腕，但淤血没法完全褪掉，“百坡，你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是陆连长的弟弟，你的成绩要自己挣。”

我本来就没想让人知道，但我没明白挣自己的成绩和我哥哥是陆百年有什么关系。

那天江涛又带我跑了一次三公里，一看表我居然也能跑进十二分了。我兴奋得一下又忘了不高兴的事，列队去澡堂子路上口号喊得都比别人响亮。我是趁洗澡脱衣服那一会混乱把烟塞给石双双的，我真不忍心看他那么难受。我看他点火时激动得都点不上，吸了口气从鼻子里喷出烟才冷静下来，把一旁蹲着的我呛得直咳嗽。

石双双看我的狼狈样就把烟拿远了点，还有些同情我，问我想不想试一试。我咳嗽着想这辣人的东西有什么好抽的，老陆抽了一辈子牙都熏黑了，难看又难闻还怪恶心的。

“这玩意儿能练肺啊，下了操来一根就不难受了。”

我呃了一声。我不知道是真是假，真有些动心，结果闻见烟味又呛得咳嗽起来。咳嗽中我想到陆百年和严良也不抽烟，江涛和易海平也没见人家有这毛病。

“哥……我偷塞给你几回自己也没了……我就带了这么多，班长他们查得严，要不你还是想法戒了吧？”

“真那么容易我不早戒了？”石双双偏头朝一边吐了口烟圈，“早知道这儿不叫抽烟我干啥还来当兵？”

这回事我想不明白，也没立场再说别的，只能叮嘱他好好刷了牙换了衣服再回去。我那时就是小聪明太多，把班排长们想得太傻了，也没想到这件事会给我将来带来多大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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