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父亲（一）

阿归一路上想了很多，也问了很多，只是小王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什么也说不出来。到最后他也不问了，乘着马车，从京都的一边向着另一边驶去。

路府敞开门时，能够看到里面是挂了白布的，是祭奠的意思。阿归心里一沉，随后跨过门槛，进了府邸。

他问小王：“既然我问了你这么多，你都不说，那我该找谁告诉我？”

这次进入路府的心情完全不同以往，阿归几乎是急躁地，想要知道某些真相。小王反而是不急不缓地差人把路府的朱漆大门合上。

阿归觉得自己有些不安了，后退两步，下意识握住了口袋里的那块玉石。

他抬头，发现小王也在看着自己。只是很快将视线移开，“请随我来吧。”

这条走的路线对于阿归来说并不陌生，甚至是熟悉，因为是通向路奉秋卧房的路。

路奉秋的卧房没什么特别的，唯一不同的是，有一块玉被千叮咛万嘱咐地藏在了卧房画的背后。

“二十多年前，公子去世之前，要求我将一块他随身携带的玉，藏在这画后。我当时问他为什么，他说会有朋友来取。”

小王打开的那幅画，背后除了一个空的挂钩，什么都没有，“后来听说你来路家住了几天，那块玉石就不见了。”

被发现了吗。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预知到这一切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跟他有这样的默契？”

“我的确是一个家仆，但是公子平素待我很好，他最后的这些事情不敢让家里的老人家知道，都是我在打理。”小王叹了一口气，紧盯着阿归，“我想他要是在，大概会让你叫我一声‘小王叔’吧。”

阿归瞳孔一缩，心中不安感持续上升，“不是说回到路家就什么都知道了吗？你在说什么？”

小王看了他一眼，没多解释，“老夫人和太后一会儿就来。公子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你等等，你别走……”休息一会儿？开什么玩笑，这个地方是路奉秋的屋子，路奉秋人都死了，他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小王离开前最后又补充了一句：“您别怪我们什么都不说，我们也不知道您是否是刚拿来的细作。但如今机会已经成熟，按照公子曾说的，也是时候了。”

门关了，小王离开，给他制造了一个极端静谧的环境。

阿归望着四周，有些茫然。

路奉秋的屋子，路奉秋生活过的地方。

这些人为什么会觉得他和路奉秋有关系？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他做了过分的事情，路奉秋堵气地把玉石通道关闭了后，那个世界里发生了什么。

阿归想到这里，将脑子里的所有信息仔细拿出来整理，无论是曾经自己推翻过的或是没有推翻过的。

答案就是——

到底是不是这样，与其去路家那些打的哑谜的家伙，不如去问路奉秋。

他曾经是伤害过他，这个时候路奉秋应该没死，就算对方再怎么把玉石的那道门焊死，他一定要冲进去、闯进去，问一问二十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两个是不是真的是……

他的灵体冲进玉石，原本以为要受到很强的阻碍，结果根本没锁。反倒是他莽莽撞撞地，直接扑倒在了虚幻的世界里。

此时此刻，玉石的世界似乎有些疮痍。其实在他于二十三年后拿到玉石的时候，就该发现里头已经布满了斑驳的碎痕。

然而很多事情若只流于表面，确实好似准备充分，值得坐享其成。可内部，其实有着大大小小的皲裂遍布着，那痛，横跨的时光太长，长到完全无法弥补。

路奉秋万万没想到阿归会摔进来，不厚道地笑了：“……傻不拉几。”

阿归挣扎着站起身，扫了他一眼，“怎么，不赌气了？不怕我占你身体去了？”

路奉秋无所谓地摊手：“你占呗，我中毒了，听说是刚拿的什么王蛇毒吧。”

阿归心头狠狠一跳，“你……中这个毒了？”

“嗯。”路奉秋点头，“说到这儿，我得告诉你一个消息。”

“在我们这一年，锋迩就已经不是原来的锋迩了。茉瑙丝的能力是用血液来置换身体，现在的锋迩，实际上是申安。所以他才会那么恨我，那么恨我二叔……甚至是你。”

阿归呆呆地听着。

“这玉有点东西啊，好像在给我修复身体似的。”路奉秋没等阿归有回应，自顾自地继续说，“本来寻思着应该没机会见着你了，因为好像，我也好得差不多了，雾岭还有战斗，差不多时间我也要回去了。”

“路奉秋。”阿归眯眼看着他，“你到底是谁啊？”

“我的一切可都是你安排的，什么我是谁。”路奉秋皱皱鼻子，好像很嫌弃的样子。

阿归却憋半天，来了一句：“那……是我错了还不行吗？”

这话比他这么久以来的所以道歉加起来都有诚意，路奉秋万万没想到这小子突然服软，但他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了真相没有关系，至少不留遗憾，可任情绪发酵是没有必要，若是留得久了，对他们两个都没有好处。

所以他故意狠下心肠，也并不打算说清楚，“你搅了我的人生，一句你错了就完事了？我该走了，咱们以后啊，就别见了吧，啊。”

他说完，几乎是以非常快的速度就转身准备走。也没有给阿归任何拉住他的机会，他径直绕开他。

但谁也没有想到。

空间里多了一声怒吼。

紧接着，可能是玉石的崩坏已经开始，漫天的惊雷倾泻而下，把那道声音压得死死的。那两个从喉咙底吼出的字，像是顺着玉佩里的裂缝刻进了时空，被消失吞噬在茫茫的黑里。

路奉秋被定住了，缓缓地偏过脚，眼见着人影的胸腔上下浮动。

他是愣住的，但很快又勾了勾嘴角。

第一次有人这么叫他。

那是一个用于称呼自己血源父亲的单字。

在那边那个世界，那孩子不过刚刚出生，尚在襁褓之中。而在这里，这个“孩子”和他是相同的岁数。

他们俩，已经认识了很久，编制了无数的联系，密密麻麻地缝合拉近着过去与未来，扯来了，却好像没有任何变化地，在两个相隔甚远的时间节点遥遥对望。

“你猜得太慢，而我等得太久。”路奉秋轻轻地告诉他，两人却还是隔着很远的距离，“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但是，还是太迟了。”

阿归满眼是泪，灰白色的衣袍连着一头绑着中原发饰的长发卷在漫天长空中，仓皇地站在原地，是路奉秋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因为阿归这个人很少有这么情绪化的表达。

现在路奉秋大概明白了，在异国的环境出生长大的孩子，没有父母亲的陪伴，能做的只是掩藏真实的情绪，做步步为营的算计。

路奉秋从未这么仔细地看过他，看他的脸颊，看他的眼睛，看着陪伴自己一路的少年，原来也一样变成了青年。

“你不要走。我告诉过你的吧？十一月廿八，路奉秋，就是你，你就死在今天。”

“写史书那些老头个个瞎掰能力极强，你信他们的鬼话？别忘了，现在我是……常平将军呀，当今年轻一辈的翘楚，你别咒老/子。”路奉秋笑了一声，背上背着的长剑发出嗡鸣，像是感召到了战意，“我必须走。”

“你不是告诉过我吗，家国大义算个屁啊，哪有自己活着快活呀，这些不是你说的吗？你不要走，你活下来……你活下来！”

“你活下来了，一切就不会变成这个曹淡未来的样子，一切就不会……我不要复仇了，我不要你的玉了，我想见到你！在我的时空里！”

路奉秋的表情微微一变，好像面具有了裂痕，他叹了一口气，“命里有时终须有。”

“你该不会想告诉我，命里无时莫强求吧？”阿归终于三两步跨到他面前，用带泪的笑难看地质问他，“莫强求？我们都是在强求你吗？我是，茉瑙丝也是？”

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好像冰锥，扣上了他的心口。

“我……对不起。”看着那双渐渐压下来的眸子，路奉秋眼神躲开。

他用了这样愧疚的语气，下一步，却还是用“但”开头。

“但我，我必须走，必须醒过来，阻止申安。不是为了大义，而是好像……我觉得我前所未有地充满着力量，因为我好像觉得，我能成功，我快要成功了。”

“我能阻止这场战争，我不会死。”

阿归声音发哑：“史书上已经写了所有人的结局！”

“谁知道会不会改变呢？就像按照常识，我们之间根本不会以这样的方式认识。如果我赌赢了，成功了，未来说不定就会改变了。”

路奉秋在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帅炸了。而且从前、以后，肯定也没有比这能更帅的时候。他以前人生只剩下做纨绔一件事，觉得是无趣极了。

可如今是为了什么呢？也不是什么家国大义。只是好像就这样走，就这样走下去，那跪在地上的大娘，手断了半截还要举着红缨枪往前冲的兄弟，捂着头痛哭的两个国家的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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